我一歲多的時侯,開始學著走路。
出租屋的水泥地又涼又硬,媽在地上鋪了塊撿來的舊棉絮,我就扶著墻,搖搖晃晃地挪。手摸到的墻皮是粗糙的,帶著點潮濕的黏;腳踩在棉絮上,軟乎乎的,和水泥地的觸感完全不通。我總愛往桌子底下鉆,那里光線暗,卻能摸到桌腿上凹凸不平的木紋,還能聽見媽在外面喊“雨翔,出來”的聲音,像帶著回聲。
吃飯也不用媽喂了。她把稠稠的米粥舀在小瓷碗里,我就用手抓著吃,米粒黏在手指上,蹭得記臉都是。爸每星期回來,總會帶個白面饅頭,我搶過來,攥在手里啃,碎屑掉在棉絮上,媽一邊罵“小饞貓”,一邊撿起來塞自已嘴里。
那時我眼里的世界,是一團團晃動的光影。亮的是燈,是窗外的太陽;暗的是墻角,是桌子底下。人走近了,是一個模糊的輪廓,能辨出誰是媽——她總穿著那件藍布褂子,輪廓里帶著點暖;誰知爸——他回來時,輪廓上總沾著點土,帶著股煙味。
我以為大家眼里的世界都是這樣的。
直到有一次,爸帶回來一個撥浪鼓,紅漆的鼓身,兩邊掛著小鈴鐺。他搖著鼓,在我眼前晃:“雨翔,看,撥浪鼓,紅的。”
我盯著那團晃動的紅影,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爸把鼓遞到我手里,我摸到了光滑的鼓身,搖了搖,鈴鐺叮鈴響。
“看見沒?紅的。”爸又問。
我點了點頭,其實我分不清紅是什么,只知道那團影子比墻亮一點。
媽在一旁看著,忽然皺起了眉。她走過來,撿起地上的一顆紐扣,放在我眼前:“雨翔,告訴媽,這是什么?”
紐扣離得很近,我能看到一個圓圓的黑影,卻看不清上面的洞。我搖了搖頭。
媽又把紐扣往我眼前湊了湊,幾乎要碰到我的鼻子:“再看,看清楚。”
我還是搖了搖頭。
那天下午,媽沒讓飯,抱著我坐在床邊,眼神發直。爸蹲在地上抽煙,一根接一根,煙霧在屋里繞來繞去,像我眼里的影子。
第二天,爸沒回鄉下,他請了一天假,帶著我和媽去了城里的醫院。醫院里人很多,到處都是嘈雜的聲音和晃動的影子。醫生用一個亮閃閃的東西照我的眼睛,又讓我看墻上的一張表,表上畫著好多“e”,有的大,有的小。
我只能看清最上面那個最大的“e”,它像個模糊的黑叉子。醫生問我朝哪個方向,我瞎指了一下,醫生嘆了口氣,跟爸說了些什么。
我聽不懂,只看到爸的肩膀垮了下去,媽扶著墻,身子晃了晃,像被風吹得要倒。
走出醫院時,天陰沉沉的。爸抱著我,一句話也沒說。媽跟在后面,腳步很重,影子在地上拖得長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