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雨,總帶著一股子洗不掉的沉郁。暮春的雨絲裹著皇城根下特有的濕冷,斜斜打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混著街角的泥濘,在宋清嘉的青布長衫下擺洇出深色的痕。他站在“晚來風”酒館的屋檐下,背脊挺得筆直,像株被暴雨淋透的竹,只是鬢角的濕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平日里銳利的眼尾,添了幾分說不出的落魄。
三日前,他還是金鑾殿上能與御史臺分庭抗禮的宋大人。那篇《漕運利弊疏》攤在案頭時,宣紙上的墨跡還帶著未干的潮潤,每一個字都浸著江南漕工的汗與淚——去年秋,他以巡查御史身份親赴揚州,見過漕工們赤足踩在冰水里拉纖,腰間麻繩勒出的紫黑血痕嵌進皮肉;見過糧船沉沒后,白發(fā)老婦跪在江邊,把凍裂的手指插進泥里,哭喊著被浪卷走的兒子,而漕運官員卻在畫舫上摟著歌姬,將“風浪損耗”四字寫得輕描淡寫,硯臺里的墨都帶著酒氣。
“結黨營私”“謗訕朝政”的罪名鋪天蓋地而來時,他正在整理漕工們的證詞。那些泛黃的紙頁上,有老漢用炭筆歪歪扭扭畫著沉船的輪廓,船帆上的“漕”字被浪打得殘缺;有年輕婦人按著手印的供詞,指縫里還沾著織布的棉絮,墨跡被淚水暈成一片模糊。宋清嘉將證詞鎖進樟木箱,貼上封條時,指尖微微發(fā)顫——他清楚,這不是結束,只是開始。那篇疏文不僅剜了漕運官員的肉,更觸到了中樞某根隱秘的神經(jīng),那神經(jīng)連著誰,他不敢深想,卻不得不查。
罷官的旨意傳到翰林院時,通僚們的反應像檐角的雨,冷熱分明。侍讀學士李大人假惺惺地拍他肩膀,錦緞官袍蹭過他的衣袖,帶著熏香的暖:“清嘉啊,官場失意乃常事,且放寬心。”轉身卻對著旁人低語,聲音壓得再低,也順著風飄進宋清嘉耳里:“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看看自已動的是誰的人。”唯有庶吉士沈硯之偷偷塞給他一包東西,袖口沾著新鮮的墨跡,顯然是剛從書案前趕來,指尖還帶著研墨的涼意:“宋兄,這是家父當年任漕運總督時的手札,或許有用。”
沈硯之的父親沈從安三年前在任上“病逝”,死時案頭還攤著未寫完的奏折,硯臺里的墨凝了又融,像個未解的謎——這也是宋清嘉執(zhí)意要查漕運的緣由之一。宋清嘉攥緊那包油紙裹著的手札,指尖觸到里面硬物的輪廓,應了聲“多謝”。他沒說要去哪里,沈硯之也沒問,只是喉結動了動,眼里的紅血絲像被雨打濕的蛛網(wǎng):“我爹生前常說,宋兄是難得的骨鯁之臣。江湖險惡,多保重。”
雨勢漸大,酒館的青布幌子在風里搖得厲害,“晚來風”三個字被雨水泡得發(fā)脹,墨色順著布紋往下淌,像行將哭干的淚。宋清嘉望著長安城墻的輪廓,那墻磚縫里嵌著多少想讓事的人的骨血,如今卻困不住他了。他解開腰間的玉帶,那是三年前御賜的“清正廉明”牌,玉質溫潤,此刻卻硌得慌。他隨手將玉帶塞進酒館的窗縫里,動作輕得像放下一段往事——從此,世間再無翰林宋清嘉,只有江湖客宋清嘉。
“嘿!宋兄!可算找著你了!”
清朗又咋咋呼呼的聲音穿透雨幕,像道突然刺破烏云的光。周慕風披著半濕的蓑衣,蓑衣下的緋色官袍還未來得及換下,邊角沾著草屑與泥點,顯然是翻墻頭時蹭的。他拎著酒葫蘆大步跑來,鞋上的泥點濺了一路,在青石板上畫出歪歪扭扭的痕,臉上卻掛著爽朗的笑,絲毫不見被牽連的頹唐,眼里的光比檐角的燈籠還亮。
這位吏部尚書家的小兒子,昨日在朝堂上被御史指著鼻子罵“紈绔子弟,結黨營私”,唾沫星子濺到嶄新的官袍上,而此刻卻像沒事人一樣,舉著酒葫蘆晃了晃,葫蘆口的木塞帶著酒香跳了跳:“我爹把我鎖在書房,說什么也不讓我出來。我翻了三道墻,才從后巷溜出來的!你看,這是我娘親手釀的桂花酒,埋在梨花樹下三年了,本想等你升侍郎時喝,現(xiàn)在……”周慕風撓了撓頭,忽然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現(xiàn)在更好!江湖路上喝,多有滋味!”
他把酒葫蘆往酒館的木桌上一墩,粗瓷碗里的桂花酒泛著琥珀色的光,甜香混著雨水的潮氣漫開來,竟壓過了周遭的濕冷。宋清嘉看著他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映著不諳世事的單純與執(zhí)拗,像極了去年上元節(jié),周慕風捧著盞兔子燈,非要塞給他時的模樣。
他想起昨日朝堂上的情景:周慕風穿著嶄新的緋色官袍,站在文官隊列末尾,手指緊張地絞著玉帶,明明嚇得手都在抖,卻梗著脖子說“宋兄素來剛正,恐有冤情”,聲音不大,卻像顆石子投進死水,氣得御史當場摔了朝笏,連喊“豎子狂妄”。那時宋清嘉站在殿中,聽著身后少年帶著顫音的辯解,忽然覺得這冰冷的金鑾殿,竟也有一絲暖意。
“江湖路遠,很苦。”宋清嘉拿起酒碗,聲音輕得像雨絲落在水面,“你不必跟著我。”
“苦怕什么?”周慕風灌了一大口,酒液順著嘴角淌到下巴,他也不擦,只抹了把臉,蓑衣上的水珠甩了宋清嘉一身,“我?guī)Я宋业呐鍎Γ瑒η噬系啮探痣m然掉了點,劈柴肯定好使!還偷了我娘的金瘡藥,那藥治跌打損傷最靈!實在不行,咱還能去青城山拜師學武,我聽說那兒的道長能飛檐走壁!”
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袖口沾著的草屑落在桌上,混著酒漬暈成小小的綠:“我偷偷聽我爹說,沈總督的死,和嚴蒿脫不了干系。宋兄,你查漕運,是不是也想查這個?”
宋清嘉握著酒碗的手頓了頓,溫熱的酒液漫過指尖。他從未對周慕風說過查案的事,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年,卻憑著幾分機敏與真心,猜得八九不離十。沈從安手札里夾著的那張字條,“七星”二字墨跡洇透了紙背,像是臨死前用盡全力寫下的,此刻在他懷里,隨著心跳輕輕起伏。
“走了。”宋清嘉站起身,將半壺桂花酒揣進懷里。酒壺是周慕風母親的陪嫁,青釉上畫著纏枝蓮,蓮瓣的紋路被摩挲得發(fā)亮,此刻卻成了他們江湖路的信物。
周慕風立刻跟上,蓑衣的下擺掃過青石板,帶起一串水花,像尾快活的魚。雨幕里,兩個身影一個清冷如竹,長衫的下擺掃過泥濘,不疾不徐;一個熱烈似陽,踩著水洼蹦蹦跳跳,不時回頭喊一聲“宋兄等等我”。守城的士兵認出宋清嘉,麻木的眼里閃過一絲通情,卻只是移開目光——罷官的翰林,與尋常百姓無異,誰又會在意他要去往何方。
走出城門的那一刻,宋清嘉回頭望了一眼。長安的雨還在下,將朱紅的宮墻洗得越發(fā)深沉,墻縫里的青苔吸飽了水,像無數(shù)雙窺視的眼。他轉過身,腳下的路泥濘不堪,踩下去能陷到腳踝,卻通向廣闊的天地,風里帶著草木的腥氣,比皇城的熏香更讓人清醒。
周慕風湊過來,把半塊油紙包著的桂花糕遞給他,糕點被l溫捂得微熱:“我娘讓的,甜的,吃了就不覺得苦了。”宋清嘉接過時,指尖碰到少年的手,滾燙的,像揣著團火,驅散了雨里的濕冷。
雨還在下,前路茫茫,但此刻,宋清嘉忽然覺得,這江湖路,或許也沒那么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