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長安半月,江風帶著楚地特有的潮濕,吹得人骨頭縫里都透著涼。二人行至楚地邊界的風雨渡,說是渡口,不過是幾間歪歪斜斜的茅草屋,草頂被雨水泡得發黑,幾條破渡船在渾濁的江面上搖搖晃晃,像幾片隨時會翻的枯葉。船夫們縮在草棚里抽著旱煙,煙桿上的銅鍋泛著油光,見了生人也懶得抬頭,只把煙圈吐得一圈疊一圈。
“過了這渡,就是楚地了。”周慕風蹲在江邊,用樹枝撥弄著水里的碎石,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他的靴頭。他新換的湖藍色長衫下擺沾著泥點,卻依舊擋不住眼里的鮮活,“聽說楚地的江湖人最多,什么青城派、武當派,都在這邊有分舵。你看那老漢,挑著擔子在碼頭轉了半天,腳底下磨磨蹭蹭的,好像不敢上船。”
宋清嘉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老漢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褂子,肩上的扁擔壓得彎彎的,擔子里裝著些青花瓷碗,碗沿還沾著細密的冰裂紋。此刻他正被幾個兇漢圍著,為首的刀疤臉一腳踹翻貨擔,“嘩啦”一聲脆響,瓷器碎片濺起的瞬間,老漢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像被踩碎了心尖肉。
“老東西,‘過江龍’的地盤敢不交過路費?當我們是擺設?”刀疤臉的聲音粗啞如砂紙,腰間的刀鞘磕在石頭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震得地上的碎瓷片都在顫。
老漢跪在地上,枯瘦的手抓著刀疤臉的褲腿哭求,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官爺行行好,這是我給女兒抓藥的錢,賣了瓷器才能換救命的方子……她還在等著我回去煎藥啊……”
“滾開!”刀疤臉一腳踹開老漢,抬腳就要踩碎剩下的半只瓷瓶。那瓷瓶的瓶口還留著點青釉,像只含淚的眼。
“住手!”周慕風幾步沖上去,擋在老漢身前。他雖沒練過武功,脊背卻挺得筆直,像株剛抽條的青竹,梗著脖子瞪著刀疤臉,“光天化日欺辱老人,還有王法嗎?”
“王法?”刀疤臉笑了,黃牙里塞著黑垢,身后的幾個兇漢也跟著哄笑,笑聲里裹著江風的腥氣,“小爺我就是王法!”他揮了揮手,“給我教訓這小白臉!讓他知道江湖不是講道理的地方!”
兩個兇漢擼起袖子撲上來,周慕風憑著在家學的幾下花架子,勉強擋了兩下,很快就被逼得連連后退。其中一個兇漢的拳頭擦著他的臉頰過去,帶起的風刮得皮膚生疼,他卻咬著牙不肯躲,眼里的倔強像燃著的火星。
周慕風正要再沖上去,卻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那只手的指尖微涼,帶著常年握筆的薄繭,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別沖動。”宋清嘉的聲音很淡,目光掃過兇漢們腰間的刀,落在遠處江霧里的帆影上。
他剛要上前,一道黑影卻比他更快。玄色勁裝的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旁邊的柳樹下,身形挺拔如松,腰間懸著一柄烏鞘長劍,劍穗上的黑蛇皮在風里輕輕晃,鱗片閃著冷光。他沒說話,只在兇漢的拳頭快打到周慕風側臉時動了。沒人看清他怎么出手,只聽幾聲悶響,剛才還囂張的兇漢已捂著肚子倒在地上,疼得蜷縮成一團,說不出話來。
刀疤臉臉色驟變,拔刀的手卻被男子冷冷一瞥釘在原地。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鋒,刮得人皮膚發緊,連江風都好像凍住了。“你……你是誰?”刀疤臉的聲音發顫,握刀的手在抖。
“你還不配知道。”男子聲音低沉,像是從江底撈上來的,帶著水汽的冷。
刀疤臉顯然沒聽過這號人物,卻被那眼神嚇破了膽,連滾帶爬地喊著“兄弟們走”,拖著地上的人倉皇逃竄,扁擔掉在地上都忘了撿。
“多謝兄臺救命之恩!”周慕風記眼崇拜,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剛要追問姓名,卻見那人轉身跳上一艘即將離岸的渡船。玄色衣袂在江霧里一閃,像只掠過水面的夜鳥,便沒了蹤影,唯有三個字遙遙傳來,帶著水汽的清冽:“寂寒川。”
“這名字真酷!人更酷!”周慕風蹲下身幫老漢撿碎片,指尖被鋒利的瓷片劃破也沒察覺,嘴里還在念叨,“宋兄,你說他是不是隱世高手?比如那種看破紅塵的俠客?你看他那把劍,烏鞘的,肯定削鐵如泥!”
宋清嘉望著渡船消失的方向,眉頭微蹙:“不像。他的手繭在虎口和食指第二關節,是常年握劍的痕跡,而且……”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剛才寂寒川站過的柳樹下,那里的草葉被踩得微微彎折,“他腰間的劍穗,是黑蛇皮讓的,江湖上敢用這種東西的,要么是亡命徒,要么是有血海深仇的人。”
老漢捧著剩下的半只瓷瓶,瓷片割得掌心發紅,對著兩人作揖:“多謝二位公子相救。老漢姓陳,是對岸陳家集的,若不嫌棄,到了對岸,老漢請二位喝杯粗茶,暖暖身子。”
渡船在江面上搖了半個時辰才到對岸。陳家集是個小村落,幾十戶人家沿江水而居,屋檐下掛著漁網和風干的魚,魚眼凸著,像望著江面上的云。陳老漢的家在村尾,一間低矮的土坯房,院里晾著草藥,苦澀的氣味混著江水的腥氣漫開來。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女正坐在竹椅上咳嗽,帕子捂在嘴邊,咳完了就對著兩人虛弱地笑,眼里的光像風中殘燭。
“這是小女阿秀,得了肺癆,得靠草藥吊著。”陳老漢抹了把淚,粗糙的手背蹭過眼角,給兩人倒上粗茶,茶梗在碗底打著轉,“剛才那些是‘過江龍’的人,這風雨渡一帶都是他們的地盤,過路人都要交過路費,不然就搶東西。官府不管嗎?管不了喲。”
“過江龍是什么來頭?”周慕風問,指尖摩挲著茶碗的粗瓷邊緣。
“是個幫派,幫主叫趙三癩子,聽說和臨江府的官差勾結,沒人敢惹。”陳老漢壓低聲音,喉嚨里像卡著痰,“前陣子有個外鄉人不肯交錢,被他們打斷了腿,扔到江里喂魚了。那江水流得急啊,連尸首都沒撈著……”
宋清嘉指尖在茶杯沿摩挲,溫熱的水汽熏著他的指尖:“他們就不怕官府查?”
“官府?”陳老漢苦笑,嘴角的皺紋擠成了溝壑,“趙三癩子每月都給臨江府的李知府送銀子,白花花的銀子裝在木箱里,由官差親自來抬。官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前陣子有個秀才告到府衙,結果被安了個‘誣告官長’的罪名,關進大牢了,聽說現在還沒放出來。”
周慕風氣得發抖,手按在腰間的劍鞘上,指節都在響:“豈有此理!這簡直是無法無天!”
正說著,院外傳來狗吠聲,一聲比一聲急,像在預警。陳老漢臉色一白:“壞了,怕是他們追來了!這伙人睚眥必報,肯定是去搬了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