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腳剛走,后腳,太醫(yī)便提著箱篋匆匆來了。
郎琪瑞年歲六十有八,比官家還要大上幾歲,三朝都在太醫(yī)署里任職,如今眼看再有兩年就要致仕,卻偏逢皇帝在這節(jié)骨眼病倒了,晚年的幸福生活堪憂。
他老得骨頭打顫,快要天黑了也不見得放班,被下人扶著,顫顫巍巍進了偏殿。
一見是他,桑盼一陣頭疼,招手讓人看座:“郎先生一把年紀了就不要奔勞了,藍從喻呢?”
郎琪瑞又墨跡了一會兒,在位子上坐下:“微臣叫她回去了……這些天她家中老人過世,實在不堪勞累。”藍從喻,如今的太醫(yī)署右院判,傳聞中,是郎琪瑞內定的下一任院監(jiān)。
“郎先生倒是體恤下屬……”眼底波光流轉了一番,桑盼又說回正題,“如今官家將醒,有些話陛下恐怕聽不得,郎先生只管同我說便是了。”
做帝王的,到了一定的歲數就大概就聽不得些生生死死的話,郎琪瑞伺候過三個皇帝了,自然深諳其道,聞言也一副了解的表情,捋了捋花白的胡須,思索著怎么開口。
等了半晌,才聽他說:“陛下如今咳疾入肺,毒邪恐怕已深深扎進肺里,尋常藥材也只不過緩一緩,若需痊愈,還要下一劑猛藥。”
李準這把年紀這身子骨,下一劑猛藥的后果自然不言而喻,要是出了事兒,那整個太醫(yī)署都要跟著陪葬,郎琪瑞也只敢說說,真怎么下藥醫(yī)治,還是要等官家徹底清醒了定奪。
“一個癆癥,也煩得你們這些日子研究不出些對策來。”桑盼面色不虞,“換做以往,早就——!”
她這句“以往”,問題便深了。
郎琪瑞的三角眼里黯了黯,胡須下的嘴唇自嘲地勾了勾,沒再出聲。
換做以往,閬澤自有名醫(yī)來為官家診脈醫(yī)治,哪里輪得到這群庸醫(yī)聚在一起研究半天也研究不出個所以然來。然而以往已成過去,當年那件事發(fā)生過后,閬澤少有神醫(yī)出世,整個太醫(yī)署的人才資質也青黃不接,不似從前。
造成這一切發(fā)生的人,近在眼前。
“罷了,”手緩緩攥緊,丹蔻都要擠進皮肉里,桑盼輕舒了口氣,“你這把歲數了,往后就不要這么奔波了,待藍從喻守孝回來,叫她來替你。”
“微臣明白,娘娘。”郎琪瑞低下頭,起身又朝她一拜,“那下官先行告退。”
或許因著藍從喻是如今太醫(yī)署中唯一出身閬澤的弟子,她備受皇后青睞,近些日子更甚。郎琪瑞步履蹣跚,扶著門框邁過高高的門檻,輕輕嘆了一口氣。
原先官家昏迷過后,連帶著太醫(yī)們被治了罪,輕則削職,重則抄家流放,一下子弄下去五六個人,搞得如今太醫(yī)署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事后必有蹊蹺,郎琪瑞三朝老臣,如何看不出這之后的齬齟?
這大內之中暗潮涌動,他一把老骨頭,實在經不起風浪催折。
閉了閉眼,他抬眼看向被宮墻分割開的四方的天,暗暗嘆了一口氣。
如今想要獨善其身,便必須要有人做那個在風浪中先喂魚的人了。
宛如飛白掠過眼前,瞬間,鷗鷺驚起。
天干物燥,酷熱難耐,烈日當頭,蟬鳴聲不厭其煩地在這熱天里鳴叫,吵得人心煩。林蔭之中,葉片都被曬得卷曲起來,清霜坐在一條瘸了腿的凳子上,不耐地等著伙計煮茶。
不遠處,車夫還蹲在修著車軸,哼哧哼哧,半天不見結果。
顧云籬在醫(yī)館里枯坐了幾天,翻遍顧方聞留下的那兩本書都沒什么頭緒,便暫且擱置了尋找病根一事,約莫著上次給林慕禾留下的藥也快吃完了,她打發(fā)了人再去送了副新藥,然而一連等了許久,不見送藥的人給個回信,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變故。
心里有些不祥的預感,顧云籬擔心更甚,加之這些天實在毫無進展,一個念頭便油然而生:與其在這里擔心,倒不如自己親自去看看。
然而這馬車走了一半,車軸卻轟然斷了,馬匹受驚跑出去二里地遠,車夫撒丫子追了許久才追回來,便只能暫時在這荒郊野外的茶攤稍作修整。
先不管這荒山野嶺人跡罕至的地方為什么會有人在這擺攤賣茶,從今天租馬車開始,這一行就處處透著不對勁來:剛好僅剩的車,剛好被封閉的官道,剛好在這茶攤邊壞的車軸,巧合太多了就不是巧合了,十有八九是人為。顧云籬早先與顧方聞一道游歷時,這種事兒經歷地不少,久而久之便成了經驗。
這畢竟不是在官道之上,她不得不提起精神,時刻戒備著周身。
愣神的剎那,林蔭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顧云籬循聲而望,看見一個衣衫破敗卻穿得嚴實的男子,頭戴斗笠,后背一個破爛布條纏成的包向茶攤走來。他腳程極快,三兩下走到茶桌旁,伸腳勾來一張凳子,隨意坐下。
他動作大馬金刀,不拘小節(jié),一副行走游歷的江湖客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