櫟陽劫,赤子心
暮色如墨,沉沉壓在櫟陽鎮上。魏珩蹲在陳先生留下的舊屋門檻上,指尖反復摩挲著掌心那塊硯臺——自昨日那名白衣女修留下“地脈已亂,妖禍將生”的話后,這硯臺就沒涼透過,溫溫的熱度像根細針,總在提醒他什么。
西邊山坳的異動已有三日了。先是樵夫撞見生角的野豬,后是李嬸家雞雛被綠火焚盡,今早連鎮口那棵百年老槐,都滲出了暗紅如血的汁液。魏珩望著槐樹皸裂的樹皮,那些紋路像極了陳先生臨終前枯槁的手,攥著他的腕子說:“護得住的要護,護不住的……也要試著扛?!?/p>
“張叔,王婆,收拾東西吧!”天剛亮,魏珩就挨家拍門,聲音因急切而發顫,“地脈壞了,山里的東西要出來了,去城里避避!”
最先開門的張屠戶拎著剔骨刀,眉峰擰成疙瘩:“魏珩你發什么癲?陳先生走了才半年,你就學那些江湖騙子裝神弄鬼?”
“是真的!”魏珩攥緊拳頭,指節泛白,“你看西邊的云,整日泛著紫黑!李嬸家的雞……”
“呸!”一口唾沫濺在他臉上,是隔壁王婆,拄著拐杖的手氣得發抖,“那是黃鼠狼作祟!陳先生把你養這么大,不是讓你咒街坊的!”
魏珩往后踉蹌半步,喉嚨像被堵住。那些看著他長大的臉,此刻都覆著層冰霜。爛菜葉砸在他肩頭,罵聲從四面八方涌來:“忘恩負義的東西!”“怕是想自己跑路,故意攪得人心惶惶!”“陳家的恩情都喂了狗!”
心里有個聲音在勸:算了吧。他們不信,你又何必自討苦吃?安安分分守著舊屋,或許災禍落不到頭上。這聲音像塊冰,順著脊梁骨往下滑,凍得他指尖都有些發顫。
他垂眸盯著自己的影子,那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像極了此刻想縮進殼里的自己??删驮谶@時,心口忽然微微發燙——不是硯臺的溫度,是另一種更沉的暖意,像陳先生當年握著他的手,在寒夜里呵出的熱氣。
一道聲音緊跟著在心底炸開,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先生獨有的溫和語調:“珩兒,人活一世,不是看誰能站得更高,是看敢護著誰?!?/p>
魏珩猛地一震,下意識抬頭望向陳先生舊屋的方向。夕陽正斜斜照在那扇斑駁的木門上,恍惚間,仿佛能看見先生坐在門檻上,手里搖著蒲扇,慢悠悠說這話的模樣。這聲音不是幻聽,是他無數次在夜里想起先生時,心底自動浮現的回響,是刻在魂魄里的印記。
那點退縮的寒意瞬間被沖散了。他重新攥緊拳頭,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先前被罵懵的腦子忽然清明——他護的不是那些謾罵,是先生曾守護過的櫟陽鎮,是自己心里那點不想認命的念想。
“我不走!”魏珩再次抬頭,迎著漫天飛來的污言穢語,聲音啞卻帶著股豁出去的硬氣,“我只想你們去安全的地方!再拖,就來不及了!”
“來不及個屁!”不知是誰推了他一把,他撞在墻上,后背火辣辣地疼。人群像漲潮的水,瞬間將他圍在中央。指責聲、唾罵聲裹著怨毒,幾乎要把他的骨頭碾碎。他望著那些熟悉的面孔變得猙獰,心里那根叫“堅持”的弦,正被一點點拉到極致。
直到暮色再臨,他被圍在鎮中心的老槐下,渾身是土,嘴角淌著血。腳下的地面忽然震顫起來,像有巨物在地下翻涌,空氣里彌漫開鐵銹般的腥氣。老槐樹的葉子嘩嘩作響,暗紅汁液順著樹干淌成了河。
“地脈……真的動了!”有人驚叫。
可下一秒,所有聲音都變了調。那些方才還驚慌的村民,突然露出詭異的笑,眼神空洞地盯著他:“是你引來的禍事……”“殺了他,地脈就平了……”
魏珩渾身一寒——這不是真的!可那些聲音太真,像無數根針鉆進耳朵。腳下的土地裂開細縫,黏稠的黑氣順著腳踝往上爬,帶著刺骨的怨毒。
他被拖進了一片混沌。
眼前的景象一半清晰,一半扭曲:真實的櫟陽鎮在搖晃,房屋簌簌掉灰;虛幻的火焰卻從地底竄起,舔舐著陳先生舊屋的窗欞,他想沖進去,卻被無形的墻死死抵住。耳邊是村民的嘶吼,那些罵他“白眼狼”“攪家精”的話,鉆進黑氣里竟化作了實質的利刃——倒刺的鞭抽在背上,冰冷的錐扎進心口,每一下都帶著碾碎骨頭的力道。
“你護不住任何人?!焙跉饫锏男哪У驼Z,“他們恨你,你的堅持全是笑話?!?/p>
“費盡心機又如何?終究是竹籃打水。”
“陳先生要是看見你這樣,只會覺得丟臉……”
黑氣里的心魔低語還在繼續,那些淬了毒的利刃眼看就要將他徹底撕碎。此時的櫟陽鎮早已被恐慌攥緊——地面的震顫像擂鼓,老槐樹的汁液淌成了血河,連空氣里都飄著股山雨欲來的腥氣。誰都清楚,地脈已亂是鐵板釘釘的事。
可恐慌擰成了一股邪火,全往魏珩身上燒。人群里不知是誰先喊了句“殺了他!這禍事就是他招來的!”,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跟著嘶吼:“對!宰了這災星,地脈就平了!”他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寧愿信這荒唐的因果,也不肯面對眼前的絕境。
就在這時,人群邊緣忽然響起一道細弱的聲音,帶著驚惶卻不肯退讓:“不對……地脈亂了應是早就有的事,怎么會是他招來的?”
是李家小姐李清沅。她被家里的傭人護在身后,素色裙擺沾了泥點,臉色白得像紙,卻還是掙開了丫鬟的手,又往前站了半步:“前幾日山里就有怪事了,那時他還在……”
櫟陽劫,赤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