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著眼前的姐妹,覺得有點陌生——菊花身上有了城里的煙火氣,說話的語氣、走路的樣子,都跟村里的婦人不一樣了;梅花的眉眼間多了幾分沉穩,不再是當年那個跟在她身后嘰嘰喳喳的小丫頭;而自己,大概就像地里的老農民,滿身的土氣,和她們隔著一層看不見的東西。
一紅忽然想起幾年前那個晚上。她把去新陽的火車票塞給菊花時,大姐的手涼得像冰;后來爹的扁擔抽在背上,她咬著牙沒哭,夜里摸著滲血的衣裳,心里那點想考高中、想走出村子的火苗,就這么被澆滅了。再后來梅花去新陽給菊花看孩子,家里的農活全壓在她身上,春種時跪在地里點玉米,秋收時彎腰割麥到直不起腰,她倒也慢慢習慣了,覺得自己就該是這地里的人。
屬于這土地的人,離不開這里。
“姐。”梅花先開了口,聲音有點發顫。
菊花把孩子往懷里緊了緊,目光在一紅黑紅的臉上落了落,她喉嚨有點堵,沒說出話。
一紅看著菊花圓實的肩膀,想起她走之前的清瘦,那時候菊花風一吹就能倒,現在卻能穩穩抱著孩子;看著梅花瘦高的樣子,記起她總愛跟在自己身后問東問西,問城里是不是有電燈、有汽車。
那些被扁擔抽過的疼、獨自扛活的累、夜里翻來覆去的怨,像被風卷的麥糠,呼地一下就散了。她忽然笑了,露出兩排白牙,襯得臉更黑了:“站著干啥,進屋吧。外面曬。”
這話一出,菊花眼里的光一下子亮了,快步上前拉住一紅的手——一紅的手粗糙得很,掌心全是繭子,磨得菊花手心有點癢,可這癢卻讓她心里踏實。梅花也趕緊跟上,腳步輕快了不少。
菊花在前面走著,圓實的肩膀微微晃著,懷里的孩子時不時哼唧兩聲。一紅被她拉著,走在旁邊,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熨帖了。
她知道,大姐在新陽賣包子不容易,天不亮就得起來和面,冬天手凍得通紅,夏天熱得滿身汗,手被蒸籠燙了不知多少回。分家時婆婆偏心,幾乎是一無所有,大姐還得照顧愛喝酒的老公和年幼的孩子,哪有啥輕松日子?當年她把火車票塞給大姐,以為是讓她逃去了好日子,原來不過是從一個難處,換到了另一個難處。
梅花的辮子在背后甩著,細瘦的胳膊拎著包袱,腳步卻快,像生怕落下。一紅想起妹妹在信里說,白天幫著看孩子、收錢,晚上和大姐、姐夫擠在一個小房間,連翻身都費勁。她倆在城里,大概也受了不少委屈吧。
她們姐妹仨,就像田埂上的三棵草,看著長在不同地方,其實都在風里雨里使勁扎根。誰也不比誰輕松,誰也逃不過各自的難處。這就是女人的命吧?一紅心里想著。生下來是丫頭,就得為家里操心;嫁了人,就得為婆家忙活;有了孩子,就得為孩子熬著。反抗啥呢?就像她當年挨了爹的打,哭過,恨過,最后不還是得拿起鋤頭下地?日子總得往下過。
三個人擠著進了屋,屋里有點暗,光線從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三個影子在地上疊成一團。窗外的蟬鳴噪得厲害,“知了知了”叫個不停,可屋里這片刻的安靜里,誰都知道,那些過去的疙瘩,就像發面時起的褶子,蒸透了,也就平了。
在這無法反抗的時代洪流中,或許認命,也是一種過下去的法子。
娘從廚房跑出來,圍裙上沾著面粉,手里還拿著塊抹布,一邊擦手一邊笑:“可算回來了!快進屋坐,我給你們留了饅頭,剛蒸好的,熱乎著呢。”
菊花把孩子遞給娘,娘抱著孩子顛著哄著。菊花打開紅皮箱,把里面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一紅,這是給你買的箱子,上海貨,以后裝衣裳用,結實著呢。”梅花也趕緊把被面展開,紅底撒金的的確良在昏暗的屋里閃著光:“二姐,你看這花色,鋪在床上多亮堂,保管你婆家街坊見了都夸。”
一紅看著那些東西,眼圈有點熱,她吸了吸鼻子,笑著說:“你們咋買這么多東西,瞎花錢。”。
一紅出嫁前一天,院子里在曬喜,熱鬧得很。說是曬喜,就是曬嫁妝。嫁妝堆得像座小山,紅的木箱、亮的縫紉機、嶄新的組合柜,還有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布料,晃得人眼暈。大到組合柜、縫紉機,小到牙刷、頂針,連擦身子的粗布毛巾都用紅繩捆了三道。爹在院子里轉來轉去,見人就說:“從針頭線腦到柜櫥家什,咱都自己帶齊整。”他拍著組合柜的側板,聲音洪亮,“不沾婆家光,到了那邊腰桿硬氣!”
柜子上的雕花在太陽底下閃著光。見村里的人來圍觀,疊咧著嘴笑:“這組合柜全是好木料,結實著呢!”他眼角卻瞟著圍觀的人,那點愛面子的心思,明晃晃地掛在臉上——他就是要讓全村人看看,他嫁女兒,不比誰家差,比誰都風光。
之前菊花嫁到外鄉,他心里憋著氣,隔得又遠,基本沒有給嫁妝,村里不少人在后面說閑話,說他家閨女不值錢,爹心里一直憋著口氣,這回總算能掙回來了。
人群里,全良梗著脖子站著,臉拉得老長,像誰欠了他錢似的。他穿著嶄新的的確良衣服,亮閃閃的皮鞋,頭發都梳到腦后。他死死盯著那輛永久牌自行車,車把上系著的紅綢子在風里飄,像根刺扎在他眼里——那車原本是爹答應給他買的;還有那臺蝴蝶牌縫紉機,銀亮的機身,看著就洋氣,娘前陣子還說過,等他將來娶媳婦了就添一臺,現在倒好,全成了一紅的陪嫁。
“爹,憑啥給她買這些?”全良實在憋不住,擠到爹跟前,聲音帶著氣,還有點委屈,“這些不都該是我的?憑啥都給她?”
爹正被“有本事”“疼閨女”的話環繞著,被他這話噎了一下,臉上的笑淡了淡,難得沉下臉:“你二姐嫁人,這點東西算啥?你一個大男人,跟你二姐爭?沒出息!”這話聲音不高,卻帶著點硬氣,是全良少見的模樣。爹頓了頓,又放緩了語氣,拍了拍全良的肩膀:“再說,你工作、戶口,我都能搞得定,還怕到時候你結婚,我沒錢給你置備?這點東西算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