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往學塾的路上,父子倆為照顧小姑娘情緒,一直都壓低了嗓門交談,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小心又惹得陳景巧哭天嚎地。
事實上這份擔心全然多余,煩惱來時快,去也極快的小姑娘,一手捏著被啃的七零八落的糖葫蘆,一手揮著木劍,小嘴里哼著“哦啦啦…”的山歌,自個兒在板車上玩得開心。
父子倆的交談漸漸明晰,陳淳安終于從兒子那磕磕絆絆、詞不達意的描述里,拼湊出他被武館館主破格收為親傳的緣由,只可惜關于武館的其他東西,陳景明嘴上功夫實在欠些火候,憋了半天,只道出個外家拳和內家拳的粗淺分別。
外家拳重錘煉筋骨,招式剛猛無鑄,大披大掛,講究聲勢奪人,人未至,勢先臨;內家拳則靠打熬一口連綿不絕的真氣運轉,招式多是渾柔內斂,主蘊養體魄。陳景明一手舉起數十斤石鎖的駭人力氣,再加上似乎有身上某些竅穴天生閉塞,真氣運轉阻滯,本是壞事,卻歪打正著,正對上了那位號稱“外家拳宗師”的館主胃口,稍加問詢,一紙親傳便落了下來。
至于為何沒帶上妹妹,黝黑少年說得支支吾吾,陳淳安卻聽得明白,與他猜想相差無幾。不同于尋常人家的閨女,陳景巧自幼便生就一副跳脫性子,爬樹掏鳥、抓鵝摸蝦,一口乳牙一半都是摔在村子的各個角落。這次站樁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被偷閑抓住,被教頭一聲”心性浮蕩,難成大器”當場取消資格。
向來疼愛小女兒的陳淳安沒有出聲訓斥,只是瞧著板車上開心揮劍的小身影,搖了搖頭,感慨一聲:“個人有個人的緣法,強求不來,也羨慕不來。”
學塾前身是幾經拆改修飾的尋常宅院,靜臥在桃李巷一處僻靜地方,青瓦白墻,庭院深深,若添上平日瑯瑯書聲,倒顯得新雅清致。仰首可見門楣懸一四字匾額,題曰“桃花學塾”,字跡經年,斑駁而古樸。
牛車吱呀停下,陳淳安跳下車,撣了撣身上塵土,回身叮囑一大一小見了夫子,禮數周全些,莫要失了分寸,輕輕叩響那扇貼著褪色門神的院門。
咚咚咚。
三聲輕響落下,院內傳來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隨后木門從中間緩緩向內拉開。
門后站著的,并非陳淳安想象中清癯嚴肅的老學究、酸秀才。
一位青衫女子。
女子生著少見的男相,輪廓俊朗,兩鬢微霜,腰桿筆直如一桿新竹,自有松風傲骨。
見陳淳安微怔,她先一步微微頷首,行了讀書人禮節,聲音清越入耳:“是為開蒙而來?”
陳淳安這才回神,慌忙依樣畫瓢地回了個不甚標準的禮,“正是正是,打擾姑娘了,不知…柳夫子可在?”
青衫女子淡然一笑。
“在你面前。”
陳淳安愣了一下,連忙拱手道歉:“對不住對不住,不知夫子是個…是個…女先生,失禮了。”
青衫女子并無慍色,笑道:“無妨,大周禮部規矩,女子向來不得為官,自然也鮮有人覺得女子可為師,人之常情,你若介意,我回去即可。”
陳淳安搖頭。
“柳先生哪里話,我是個山里刨食的粗人,肚子里沒幾滴墨水,但也絕不看人下菜碟,先生大名,學問道理,縣里誰人不夸一句頂頂好的,錯過先生,怕是打著燈籠也再難找到這般好夫子了。”
青衫女子笑而不語,歪了歪頭,目光越過陳淳安,落在他身后。
陳景明老老實實站著,瞧見女子目光,連忙低下頭。
而那個更小的身影打過招呼后,便撅著屁股,蹲在路邊,聚精會神地瞧著地上連成一條黑線的螞蟻,時不時挪動幾步,瞧得津津有味。
“兩個一起?”女子收回視線,輕聲問道。
“就我家這丫頭一個,大的這個,打小就不是塊讀書的料,笨頭笨腦,怕氣著了先生。”陳淳安笑著解釋。
青衫女子微微頷首,輕聲問道:“姑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