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蜷在倉房炕沿,陳舊的棉被下玲玲的小身體熱氣正在一絲絲抽走。
窗子被外面亂竄的鞭炮明滅,隔壁屋子的聲音異常清晰,穿透薄墻,鑿進她耳中——
“大姐當年那事兒,確實夠意思!”是四弟的聲音,帶著酒意的含混,“那可是正經的鐵飯碗名額啊!換回那兩百斤玉米面,救命的糧!二哥,你當時餓得路都走不動,全靠那口糊糊吊著命,忘了?”
短暫的沉默,只有筷子碰碗的輕響。
二弟的聲音響起,帶著點不耐煩的涼薄:“老四,你喝多了。那是她自己選的,沒人拿刀架她脖子上逼她換。”頓了頓,“難道就為那個,我得養她娘倆一輩子?我掙的也是辛苦錢,得養活老婆孩子。”
“就是,”三弟的聲音插進來,試圖打圓場,卻像鈍刀子割著周芳的心,“二哥說得在理。不過……大姐現在確實難。這樣,我出五百。咱們兄弟四個平攤,一人也就五百,幫大姐扛過這坎兒?”
“我沒錢!”大弟立刻嚷道,聲音有點虛,“剛讓人騙的褲子都沒了,哪來的錢?”
“我手頭也緊!”四弟緊跟上一句。
屋里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咀嚼聲和碗筷的碰撞,像一群老鼠在啃噬。
那沉默,比窗外的寒風還要刺骨。
周芳猛地吸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收緊了手臂,想把懷里那點微弱的熱氣留住。
女兒玲玲的小手,在她粗糙的掌心,冰冷得無論如何也暖不過來。
窗外,不知誰家點燃了一掛鞭炮,“噼里啪啦”炸開了新一年的序幕,尖銳的爆響震耳欲聾。
四鄰鞭炮聲達到最頂峰、震得窗欞嗡嗡作響的那一刻,她臂彎里那點微乎其微的牽扯感,一下墜了下去。
玲玲的小腦袋,歪進了她頸窩深處,再無聲息。
黑暗瞬間吞噬了她的知覺,意識向下沉去。
最后的最后,她聽見有人在拍窗,“芳,給玲兒喂點餃子吧!”
是娘……
手上感覺到寒意,好像摸在冰上,驟然睜開了眼。
沒有女兒玲玲,也沒有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只有屬于東北深冬干冷的空氣。
視線有些模糊,她下意識地眨了幾下眼,才看清眼前事物。
她坐在一條硬邦邦的長條木凳上,屁股被硌得生疼。
對面墻上糊的舊報紙已熏成褐色。
而她手里正拿著一只粗瓷碗,碗沿結著冰碴。她無法相信眼前一切是真的,端起碗猛喝了一口……
咝——瞬間凍得周芳一個哆嗦。
放下碗,才確認這不是夢。
視線再往下,她看到自己攤開的手掌,凍得通紅,皮膚粗糙皴裂,幾道細小的血口子清晰可見,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
紙?
她有些遲鈍的目光落在紙上。是信紙,上面是父親那手熟悉的、歪歪扭扭、因為用力過猛幾乎要戳破紙背的鉛筆字:
“……芳兒,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你娘早起煮一鍋糊糊,清得能照見人影……幾個小子餓得嗷嗷叫,眼都綠了……你弟國強,前兒個餓狠了去扒拉雪地里的草根,差點凍掉腳指頭……爸知道你難,可能不能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弄點粗糧回來?不拘多少,救救急……”
她認得這封信。每一個字,每一個筆畫,甚至信紙上那幾處被淚水模糊過的痕跡,她都記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