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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發兩個!
千帆過盡(9)
遲海棠和薛青松互相攙扶著站起,對金錯春道:“你即便殺我,不過只如踩死螻蟻;不如放我夫婦二人一條生路,我給你立長生牌坊。念在從前咱們同吃過一碗餿飯,金掌院……”不待她說完,薛青松腳下一軟,已然昏了過去。遲海棠半抱著他,眼中流下淚來。紫袖看著她,明知她半在做戲,卻一時分不清真假,只感到濃濃的悲傷之意。
金錯春本來拿著鐵尺,略一遲疑,便收起來道:“你中我這一招,也活不多久了。你為了這么一個東西,竟比從前還要軟弱沒出息,活著還有甚么意思?多少曾是同門,我也難得發發慈悲罷。”說罷扯緊披風,沿著小路走了。
岸邊靜了下來,只有跌進河中的兩只菜籃順水漂去。
遲海棠赤著脊背大咧咧坐在地下,將薛青松摟著,身影格外凄惶。展畫屏拉著紫袖再等一刻,才過了河。遲海棠本來呆呆瞧著薛青松的臉,見他二人來了,便對展畫屏道:“我安排了人跟著。”
紫袖沒想到她這樣清醒,順手脫下自己衣裳披在她身上。展畫屏查探薛青松的傷勢,口中道:“不要緊,他比你傷得輕。”
遲海棠松了口氣,看著薛青松慢慢醒轉來,這才昏倒在地。
紫袖將她抱起,跟著展畫屏和薛青松左轉右轉,到了一間農家小屋。遲海棠始終昏暈,展畫屏為她運功半晌,終于悠悠醒轉。
紫袖留他們商議,自行去廚房做了些粥飯,端著一碗肉羹走到門前,才見展畫屏不在里頭了。他剛要往床前送,薛青松連忙攔住道:“海棠姐不吃葷食,你不知道?”
紫袖雖與她一起吃過飯,卻不曾留意,此時不禁一愣,有些赧然地道:“我當真不知道。”說著轉身欲走,遲海棠卻對薛青松說:“不要緊,你端走罷,再去給我煮碗面來。”
薛青松答應著去了,紫袖見她指著桌上藥瓶,便拿著藥湊近,小心翼翼地告罪道:“阿姐,我不是成心的。”
“行了,別在這里扭扭捏捏的,”遲海棠朝他翻了一個白眼,“你哪里有這個心機?但凡聰明點,當時就不會替你師兄跳出來接我的招。”
紫袖聽她沒好氣地說話,便覺好了些,坐在一旁遞過藥去。看著她咕咚咕咚地喝水,只覺她身上散發出一股勁,像是野草一般。
遲海棠吃完了藥,問道:“今天嚇著你了罷。”紫袖道:“我此前只以為你認得里頭的人,沒想到你竟然是逃出來的……你是被拐進去的么?”
“哪有那個福分,”遲海棠將藥瓶交在他手中,不屑地說,“我可是被爹娘送進去的。”
紫袖聽見這個送字,不敢說話。遲海棠看看他,又看看窗外,笑道:“我娘懷著我的時候,找了個大夫看肚皮,聽聞是女孩,嚇得半死,拿了一劑’順心丸’吃了,以為必定生出一個大胖兒子。沒想到天不遂人愿,只生了一半,必定是發心不誠。”她眉眼原本頗有些麗色,此時笑得刻薄,“我還沒變成兒子,就被生了下來。爹娘一瞧不是個帶把的,當即哭出了聲,又不死心,給我繼續吃藥,盼著能催出個鳥來,結果除了把我催得高壯些,竟沒什么動靜,只是卻也做不成女孩兒了。”紫袖雖常在男人堆里廝混,卻總歸懂得些事,心中沉重,唯有默然不語。
遲海棠卻繼續道:“后來長到快十歲,眼看實在無望變兒子了,個頭和力氣又比一般女孩大,也不知聽誰攛掇,便把我送進了千帆院,換了點錢。”她朝紫袖眨眨眼睛,“那里頭可熱鬧得很……大的欺負小的,挨打挨餓都是常事,還動不動就脫你褲子;都像野獸一般,可女孩仍然死得最快。”
紫袖皺起眉頭,想到秋生身上的傷,實在不敢相信她一個年幼少女,是如何從那里頭逃脫。他壯著膽子問:“你是怎么跑出來的?”
“我那時候在廚房幫廚,”遲海棠說,“有個廚娘見我有勁兒,常叫我去背肉。雖然沒法學武,廚房卻比外頭舒坦。我一開始背個幾十斤,后來越來越多,一次能背二百來斤,干活不惜力,便能常常幫廚。因為氣力大,性子又烈,才沒被欺負狠了。”
紫袖默默地聽,見她漆黑的眉毛一揚,又說:“只是有一回,因為腌肉時忘了一缸,整缸肉都腐了,挨了一頓狠打。我跑出去哭,又碰上一群狼崽子欺負一個妹子,赤條條死在地下,后來不過草草埋了。我那時嚇得哭不出來,是真的怕了,決心死也要逃得遠遠地死。于是又靜待時機,終于等到千帆院要換地方——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我計劃著刻意又毀掉了一缸肉,天又熱,待有車來拉走的時候,藏身在滿是蛆蟲的腐肉里逃出了千帆院。”她朝紫袖笑起來,笑得十分歡喜,“外頭才真是大,我跑得遠遠地,自此浪跡江湖。學了功夫之后,最愛殺那些糟蹋孩子的人,他們死得越慘,我自然越快活。只不過自那之后見了肉倒沒胃口,大不了終生吃素罷了。”
紫袖看著她興高采烈,就像在說旁人的事;她眼中滿含著笑意,像是在等他做出一些反應。“你……”他說,“你就此吃素,信了菩薩。”
遲海棠道:“你看見我那花繡了?好不好看?”紫袖點頭道:“地藏菩薩,好看得很。”遲海棠表情松弛,像同他拉家常一般:“當時那老工匠一定要給我刺甚么觀音還是佛,我偏就要地藏菩薩。”紫袖問道:“為甚么?”
遲海棠忽然坐直些,端莊開口誦道:“若有女人,厭棄女身,盡心供養菩薩像,盡此一報身,更不生有女人世界,可萬劫不受女身。”紫袖一愣,慢慢接道:“若有女人,厭是丑陋多疾病之身,但于地藏像前志心瞻禮,千萬劫中生富貴家,相貌圓滿……這是《地藏經》。”
遲海棠聽他跟著念,滿意笑道:“富貴倒是不求,我只要下輩子做男人。你瞧!”紫袖順著她手指望去,墻角另外供著一幅藥師佛的畫像,他立即懂了:“藥師佛第八大愿……”他艱難地說,“轉女成男。”
“不錯,”遲海棠笑道,“愿舍女身,轉女成男,具丈夫相。”她轉向紫袖,“女人太苦了,想強起來難得很,總逃不掉一個苦字。我殺盡糟蹋小孩的惡鬼,自然是積德行善;來生便要做男人,不再受這般苦楚。”一口氣說完,朝他一笑,“你們男人,活著多自在?你自然不懂,我可眼紅了十幾二十年,再不能委屈著。”
紫袖說不出話。她讓自己以姐相稱,穿紅著綠,卻長了半副男人身板,這輩子想做回女孩而不得;沒想到下輩子卻如此堅決要做男人。他看著這個多舛的女人,喉嚨不自覺有些發哽。然而他不能表現出任何情緒,他沒有資格表現,她也不需要旁人表現出甚么。
他想起金錯春對她的輕蔑言語,xiong中油然而生憤憤不平之意,終究忍不住說:“阿姐,你已經是強者了。”
遲海棠坐了半晌,笑道:“不好強些,也不會跟你師父這樣的人撞在一起。”見紫袖神色一變,湊近些神神秘秘地說,“你師父那時候,兩個眼睛長在頭頂上,三錐子扎不出一滴血,讓他說句話比讓廟里的菩薩像站起來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