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盈袖(6)
紫袖看他那神情,頭皮一炸,忙道:“不不,我不是有意來打攪你,我有事要問。”見展畫屏桌上也放著茶具,便起身去給他倒茶。執起茶壺,倒出來卻是清水,他又去拿一旁的茶葉盒子,展畫屏卻道:“不必了。”袖子一卷,奪了茶碗道,“有事直說,何苦弄這些瑣碎。”
紫袖后退兩步,干脆坐在地下,說道:“我知道你為甚么要殺上山去了。是太師父打傷了你,對么?”見展畫屏面上毫無波瀾,又說,“陸師叔那時瞧見了的,太師父在你練功時,偷偷打了你。”
展畫屏這才看向他,紫袖十分心痛,問道:“你為甚么不說?你到山上是去報仇,為甚么要任憑旁人說你欺師滅祖?”展畫屏淡淡道:“有甚么不對?”“不一樣!”紫袖有些發急,“去來觀的胡道長也說,不是自己做的事就不需認……”展畫屏甚是輕蔑地冷笑一聲道:“胡道長?你也不看看自己在甚么地方,跟誰說話。”
紫袖眉心一抽,這才想到胡不歸是正道的泰山北斗,在這位魔教教主面前抬出他來,豈不是長了對頭的威風?當即住了口。展畫屏又道:“把這陳年舊事挖出來,是多虧你一心翻案了?”
“不是我,”紫袖道,“是慕容師姐和芳娘她們悉心照料宋師弟,他才能逐漸說話。若不是大師兄講出來,我也決計想不到太師父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有這些人在,我才知道你受了這樣大的委屈……”他看著展畫屏,“我無法幫你一分一毫,只覺得自己是這世上頂頂無用之人。”他嘆了口氣,又想了想,問道:“當時你是知道的,對么?他們猜你不知情,可我覺得……你一直都知道。”
若非受過重傷,他的功夫,早就強得多了。紫袖心里像被小爪子戳著:若展畫屏這些年能安然無恙地練下來,興許也就不再只能屈居一流高手、一派掌門之位,而是早就成了頂尖人物,叱咤風云。以他對武學的熱忱,又偏偏無論如何都難有寸進,應當最令他絕望。
展畫屏不說話了,紫袖在這沉默中如坐針氈,看著他的衣角就在不遠處。那上頭精心刺繡的花樣繁復明麗,紫袖只覺這絲袍和他再相配不過。看了半天,如同中蠱,他竟然鬼使神差般慢慢地、慢慢地伸過手去,想要揪起來看一看。指尖離那衣角越來越近,眼前忽然一閃,展畫屏將衣裳抽了回去,他才如夢初醒,惶恐地抬起臉來。
“鳳桐心xiong狹隘,”展畫屏道,“我約莫也能覺察,只是不懂防備,待明白過來,為時已晚。既不能像從前一般練武,又打不過他,不如裝作不知,活命要緊。后頭還有更孱弱些的,被鳳桐用同樣手法暗算,沒熬過,死了。”又說,“你應當記得那姓邢的小子罷。”
紫袖自然記得,他和西樓當中,原本還有一位邢二師兄,武藝尚可,只是性情暴躁易怒,剛愎自用;進了師門不過半年,有次下山時暴病,又將大夫打了,未及回山便死在路上,末了還是西樓去給人家大夫賠禮。此時不知展畫屏為何提起此人,便道:“二師兄故去已久,也與此事有關么?”
展畫屏道:“死了那個,是邢家小子的爹,邢是假姓。”紫袖頓時明白過來:“我記得當時你原本不欲收他,奈何太師父親自引了他來,都說邢家老爹與太師父很有些交情,你才收邢師兄為徒的……你竟都沒說破。”提及往事,自然百感交集,不禁又說,“你……是因為受了傷,對凌云山再也不抱念想,才入了魔教罷。”
展畫屏像是想到甚么,忽然說:“鳳桐當年也曾試探過你。”紫袖雖有些意外,卻也揣著十分自知之明,接話道:“只是我笨得要命,不像你天資過人,倒逃過一劫。”“沒錯,”展畫屏贊賞道,“你笨得叫他心生憐憫。”
紫袖挑起眉毛尷尬一笑,又道:“那你如今……還痛不痛?都好了不曾?”展畫屏但笑不語,紫袖料想他現下比在山上時好得多了,仍想聽他親口說一個“好”字,便說:“王爺說你為了救他受過傷,
是怎么回事?”
展畫屏眼里閃過一道微光,忽然道:“陳麒樞這個人,不值得深交。”紫袖一呆,忙問:“他……”展畫屏接著說:“他說的話,十句里約略只有一句是真,你聽得出么?”紫袖搖頭道:“聽不出,可我也從不敢全信他……那他說的到底哪句是真?”展畫屏又微笑道:“他也配我救?”
紫袖心里不禁納罕,六王爺對展畫屏的心,連他都瞧得出來,只沒想到展畫屏竟會這樣說。然而他終究是被一重幸福淹沒了:他懇求六王爺也始終不曾得知的那些事,他渾不知情的那一面,他不曾參與的過往,此時由展畫屏親自說出來,實在叫他歡喜。
可展畫屏說的就是真話嗎?
他驀然想起一件事,便問:“景行門的人命,當真是你下的手么?”展畫屏道:“太多了,我記不得。”紫袖回想他半夜攀爬山壁的情形,艱難地說:“他們……要在大般若寺開英雄大會。”
展畫屏故意笑問:“我跟他們打起來,你幫誰?”
紫袖淡淡地說:“幫你。如果還能見到太師父,我也要給你討個公道。”他本來還想問凌云雙劍和劍譜,聽展畫屏承認了那段往事,便甚么都不肯再向他要了。至于幫誰,更不需問。他心里默默地想:別說是那幾個門派,便是在凌云山和魔教之間選擇,也一樣是幫你;哪怕對著更了不得的人,還是幫你。
這不對,可是我忍不了,我會遭報應的。他這樣想著,旋即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意外。他早就認了。
展畫屏忽然道:“即便你同正道為敵,我這里也不容你。”
“不用你容我。我只是想這樣做。”紫袖垂下目光,輕輕說道,“佛經上說……如果有兩個人,一個專門記得所有事,一個專門忘卻,這樣兩個人,相逢興許也如不逢,相見興許也如不見;而如果兩個人彼此想念,牽掛至深,方能生死不離,生生世世猶如形影始終相伴。”他自嘲地笑了笑,“這段教誨,原本是講眾生對佛法的態度。我笨得很,讀到此處時,心里卻想著你。你跟我就像是頭兩個人……但又比那好得多。如果我都記得,你都忘卻,我也還是會來找你。但是你現在并未全忘掉,也沒有假裝不認得我,我已很是感激了。”
展畫屏道:“你這一根筋的毛病又重了些。寧死不忘,是把命門送在旁人手里。”
紫袖說:“我懂。第二個人能決定結果,可我愿意做第一個人——無論第二人記得與否,第一個人始終都在。”他又對展畫屏笑道,“你若對凌云派還有甚么要罵,盡可以一吐為快,不用假裝不在意。”展畫屏冷哼道:“我為甚么假裝?你出力翻案,正道弟子胳膊肘朝外拐,自揭家丑,我高興還來不及。”
“那不妨再高興一點罷?”紫袖翻手出來,掌心里放著一個剝好的橘子,笑道,“給你吃。”展畫屏頗嫌棄地瞟著道:“攥多久了?你手臟不臟?”紫袖從袖中掏出一張橘皮道:“我進屋洗過手的!說話時剛剝的!皮還在呢。”
展畫屏便伸手來拿,紫袖卻將手一收,學著他的腔調說:“你手臟不臟?”說罷蹭到他身邊坐著,將橘子掰開,取下一瓣,恰好送在他唇邊。展畫屏略一遲疑,低頭噙住,慢慢吃了。紫袖心中快活無比,自己也拿一瓣來吃,稱贊道:“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