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云的聲音并不大,但是謝靜姝卻被嚇了一跳——什么叫“大周因此而亡”?大周江山穩固、天下承平,雖然謝靜姝是個幾乎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但是她父親就是順天府尹,生活在天子腳下的她,還是知道京城的百姓的確是安居樂業的。
如何就到了亡國的地步呢?
謝靜姝本想安靜地坐在圈椅里做個木頭人的,此刻卻不由得提起了心,豎起了耳朵,仔細聽了起來。
“二弟你也知道,如今我負責浙江清吏司下面的田稅和人口稽查的事物,我最近一段時間在戶部并沒有什么實差,我進去的時候,正好去年的稅入已經全部繳納入庫,我便日日對著一堆賬本宗卷,學習怎么看怎么審,但是我看遍了浙江清吏司近五年的田地稅入,在總人口不斷上升的這五年,浙江清吏司的田稅收入卻年年減少,我知道這里頭有因為浙江地區出了舉人進士,可以免去一部分稅入的緣故,可是我也將這些年浙江考出來的舉子進士的名額一一進行了對應,哪怕扣除掉這些中舉之人的免稅額度,這個田稅的損失額度依舊對不上的。”
沈江云眉頭緊鎖:“二弟、二弟妹,你們可知道,這五年來,光浙江清吏司一司,總共消失了多少的田地?”
這個問題不是真的要問他們,畢竟數據經手人是沈江云自己。
沈江云伸出來一根手指頭,面上露出了憤慨之意:“浙江清吏司如今賬面上總共有四千六百六十九萬六千九百八十二畝地,根據我的計算,其中整整蒸發了一百萬畝的田地,這還只是近五年的損失,這還只是浙江清吏司一司的損失!”
一百萬畝對上四千六百多萬畝的地,實在算不了多大的數字,但是單獨拎出來看,謝靜姝都感覺到了心口一窒。
怎么會如此之多!
沈江云說到這里,再也坐不住了,只見他直接起身,在沈江霖書房中轉了兩圈,見沈江霖端著茶盞沉默不語,沈江云止住了焦躁的腳步,對著沈江霖道:“二弟,土地,可不會自己消失啊!再這般下去,朝廷收到的田稅會越來越少,朝廷本身這幾年財政就吃緊,再這般寅吃卯糧下去,遲早要出大事!”
沈江霖當然知道,土地是不會自己長腿跑掉的,甚至在沈江云說到這個話題的時候,沈江霖就已經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結合沈江云一開始的話,沈江霖都要贊嘆一番他大哥果然有歷史經濟學上的天分,知道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就是封建王朝因為其賴以生存的土地制度的矛盾,最終將會走向消亡。
馬爾薩斯早就在《人口原理》里面指出過了,人口呈現指數級增長,而生存資源呈現算數級增長,這就導致了人口增速遠遠超過生存資源增速,最終導致新增人口難以生存。
每一個封建王朝在成立之初,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百廢俱興,人口凋敝,剩余土地大大超越當時的人口,新王朝總會休養生息、大肆將土地分封給開國功臣,鼓勵百姓開墾荒地,在這個時候,整個王朝都處在上升期。
而經歷了這段上升期后,封建王朝就會進入一段相對穩定期,穩定就會讓更多的百姓固定在土地這個生產資料上,在小農經濟社會,一直崇尚的就是多子多福,畢竟多子就意味著更多的勞動力,這也是重男輕女在小農社會產生的由來。
而到了王朝末期,更多的農民因為權貴將土地兼并日益嚴重,而無立錐之地,這般一來,脫離土地的流民階層就產生了,流民代表了一種社會不穩定的狀態,最終這些流民將會顛覆整個封建王朝。
這是傳統封建王朝不可逆的發展規律,無人可以解決。
當然,這還是這個封建社會的君主一代一代傳承下來,都是比較靠譜有才干的情況下,才能達到的狀態,還有更多的封建君主本身就是昏君的,或許都不必經歷這些,傳承一兩代就完蛋的,在歷史上也大有人在。
若硬要指路,也不是無路可走,可是這是一條異常崎嶇之路,沈江霖并不希望沈江云去嘗試,這將會是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
沈江霖垂眸沉思了半晌,才看向沈江云道:“大哥,那你準備如何去做?”
沈江云不信前人沒有看出其中的不對勁之處,就他一個剛剛上任沒幾個月的戶部主事都能發現的事情,他的上峰、戶部的侍郎和尚書大人們,難道看不出來看不懂?
但是一直道如今,都從來無人去碰觸這個事情,顯然這是一件極為棘手之事。
但是這天下間,有那么多棘手的、難辦的事情,難道就因為它是棘手的、難辦的,就不去辦了?
沈江云性格中的執拗再一次冒了出來,他立在原地,目光堅定道:“我準備上奏陛下,所以我今日來是想請二弟幫忙的。”
沈江云如今只是一個六品官員,他沒有資格上朝,更沒有辦法繞過裘郎中私自行事,但是他的弟弟是起居郎,日日伴駕,通過二弟,他可以將自己的奏折直接上呈天聽。
只是沈江霖還未作答,謝靜姝卻突然開口道:“大哥,這樣不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