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往之事,且置勿論?!狈饬铊I道:“這話是彼時朝堂清算,我親口說的。時至今日,我不開脫,也不后悔?!?/p>
他回視姚月娥,沉聲道:“當時兩縣災情緊迫,不是清算的時候,而且大昭剛立,前朝舊勢和新貴爭斗錯綜復雜……”
“所以你就既往不咎、摒棄前嫌是么?”
“不然呢?”封令鐸反詰,語氣染上凜冽,“你就算殺了徐志遠,又能如何?大錯已鑄,逝者已矣,沒有必要認死理,引起更多不必要的紛爭?!?/p>
“月娥……”封令鐸緩和下情緒,語氣里卻滿是疲憊。
他垂眸攫住姚月娥的視線,一字一句緩聲道:“我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初出茅廬的青州通判了,我是大昭的參知政事,一國之相。我不能只是著眼細處而不顧全局,身處此位需要不擇手段,也需要虛與委蛇?!?/p>
他頓了頓,終究還是無奈嘆道:“因為我不僅要為民當官,更要為君分憂?!?/p>
午后陽光熾烈,透過窗牖,照得姚月娥快要睜不開眼睛。
眼前的人一襲暗紫色華服,雍容貴氣、不怒自威。只是他垂眸看她的時候,姚月娥卻忽然從他眼底看到了一絲難以描述的淡漠。
xiong口就這么不輕不重地墜了一下。
她實在是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見到過封令鐸這樣的神情,可是某一瞬,姚月娥又覺得該是她忘記了,身為封氏后人、天之驕子,封令鐸本就該是這樣。
而記憶里那個為了荒年的災民奔波在鄉野,挨家挨戶籌糧籌款的郎君才不該是他,那個為了百姓挺直脊梁、據理力爭的郎君也不該是他……
心里倏爾生出許多茫然。
姚月娥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她從來都覺得封令鐸很了不起。
饒是在下決心離開封府的時候,她也怨的不是封令鐸貿然從軍,而是他的不告而別和不屑一顧。
溶溶碎金透過竹簾,卻照得腳下蒼茫無依。
他們面對面地站著,四目相接,一步之遙,卻又好似隔著鴻溝天塹。
這是姚月娥從不曾意識到的距離,是身處不同位置,由立場和視野帶來的巨大差異。
她想起閩南路的七月,同如今一樣的時節。
荔枝熟了,紅彤彤地掛在枝頭,鄰村的王阿婆會從園子里給她摘一小筐,會囑咐她不能多食;而隔壁的黃阿公會帶來自家養的雞仔,教她做荔枝雞球;也有嘴硬心軟的六子,總是念叨著發了工錢要存起來,給他娘蓋好一點的房子;還有那些見面會笑著問候,會聊起家長里短的鄉民……
這些對她來說,鮮活的笑容、深刻的名字,可看在封令鐸眼里,他們都只是一個個冰冷的數字。
“嗯,我知道了。”
十足平靜的聲音,可鼻尖隨之一熱,兩行清淚便不受控制地從眼底滾落。
姚月娥不是愛哭的性子。
以前饒是與封令鐸鬧得再厲害,她從來都不放在心上。
可今日姚月娥卻不知怎么了,當第一滴眼淚滑落,她的情緒便決了堤。
那些幼時吃過的樹皮和泥土好似從胃里翻了出來,一口一口地往她喉嚨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