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玠半搭著眼簾看她,聲音輕飄飄的,“你當(dāng)真覺得我活得自在嗎?”
蘇妙漪一愣。
她第一反應(yīng)是想像尋常那樣反唇相譏,可一抬眼,目光恰好落在容玠被月色照亮的半邊側(cè)臉上。
那清雋面容像是覆了一層緩緩流動的薄霧,時而聚合,時而散開。聚合時,森冷而沉凝,蘊(yùn)積著一團(tuán)陰鷙;疏散時,又厭倦而茫然,了無生機(jī)。
這樣的容玠,太陌生了……
無論是從前在婁縣,還是到了臨安城重逢,蘇妙漪一直覺得,容玠不過是性子冷僻罷了。
可此刻這一眼,卻叫她有些心驚。
就好像是窺見了那清冷皮囊下的瘡孔……
而她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容玠。
蘇妙漪忽然不敢再看他,驀地收回視線,喃喃道,“你不自在、不如意,是你的問題。若我有容氏的富貴,我一定自在……”
許是更深人靜,叫人失了防備之心。容玠也懶得再遮掩自己的真實(shí)面目,他涼薄而嘲諷地移開視線,啟唇道。
“那是你還不了解容氏。若你知道容氏的花團(tuán)錦簇下盡是未寒的尸骨和蠕蠕而動的蠹蟲……你還能自在得起來么?”
蘇妙漪被容玠的描述惡心了一下,忍不住皺皺眉,可嘴上卻仍是不服輸,“若是沒了表面的花團(tuán)錦簇,豈不是更不自在?”
容玠終于失去了和她談話的耐性,雙眼微闔,不再說話。
可蘇妙漪卻無端被勾起了些心事,她悶悶不樂地仰起頭,一輪缺月剛剛好懸墜在那破陋的窗格里。
難得的,蘇妙漪竟也久違地生出一絲傾訴欲。
“容玠,我從來沒和你提過我的娘親吧。”
她望著天上的缺月,輕聲道,“當(dāng)年我們一家也住在臨安城,那時候我爹還是個刀筆吏。他性子直一根筋,遇事不會轉(zhuǎn)圜,很快就得罪了人,官職也丟了,只能靠賣字畫謀生。可他只是個被罷免的刀筆吏,又不是什么文壇大家,那手字畫能賣幾個錢?”
黑暗中,容玠又一次睜開了眼,眸底一片清明。
“蘇家家底薄,很快便耗盡了積蓄,連原先的宅子都只能變賣了,住進(jìn)了更小更破的夯土房……我娘從前也是出身官宦人家,壓根沒受過這種苦,那段日子,她幾乎每天都要和我爹爭吵。再后來,她便跟一個汴京來的、只有一面之緣的字畫商人跑了……”
容玠神色微頓,轉(zhuǎn)頭去看蘇妙漪。
察覺到到他的視線,蘇妙漪扯扯唇角,“對,你沒聽錯。她丟下我爹和我,就這么跑了,去過她飛黃騰達(dá)的好日子了……”
她轉(zhuǎn)頭對上容玠的眼神,平靜的口吻里帶著一絲偏執(zhí),“所以容玠,別跟我提富貴背后是什么污穢腌臜,我不在意。我只知道,若我從前便有萬貫家財、富比王侯,那我娘就一定不會離開。錢財未必能給人快樂,但至少能阻止人失去更多。”
容玠默然不語,眼神里卻多了些什么。
半晌,他才問道,“這些話,為什么以前不說。”
蘇家的舊事,她的童年過往,為什么在婁縣時,不肯告訴談婚論嫁的衛(wèi)玠,如今卻對容玠暢所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