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的時間,如同庫坦山澗的溪流,在看似平靜的表面下悄然淌過。庫坦民族文化共生學校在東京與庫坦的雙重夾縫中艱難生存,如同石縫里求生的幼苗。文部省的審核如同周期性發作的寒癥,總在阿希莉帕以為度過難關時,又以新的“無害化”要求卷土重來;地方上的小麻煩也從未斷絕,補助金、師資審核、物資運輸……樁樁件件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心力去周旋。
而每一次,當阿希莉帕被這些層出不窮的困難壓得喘不過氣,感到孤立無援時,尾形總會如同精準運作的機器,適時地出現。他不再僅僅是提供解決方案,而是提前預判她的困境。有時是一份關于即將出臺的、可能對學校不利的政策內部討論稿,“無意”地放在她書桌顯眼處;有時是他“恰好”與負責某環節的關鍵人物“敘舊”后,帶來對方態度“可能松動”的消息;有時甚至只是在她熬夜修改方案疲憊不堪時,沉默地遞上一杯溫熱的、她最喜歡的庫坦花草茶。
這種被“預見”和“托底”的感覺,如同在湍急的河流中抓住了一根堅韌的藤蔓。阿希莉帕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對尾形的依賴與日俱增。這種依賴超越了最初冰冷的交易,摻雜了復雜的情感——是感激他一次次將她從困境中拉起,是習慣了他帶來的那份“故鄉慰藉”(那些來自北海道的、總在關鍵時刻出現的小物件),甚至……是沉迷于他偶爾流露的、只對她展現的平和與專注。
看著鏡中的自己,阿希莉帕有時會感到一絲恍惚。那個曾經在雪原上自由奔跑、眼神像鷹隼般銳利的阿希莉帕,似乎正在被東京的空氣和尾形織就的溫柔之網,一點點地包裹、軟化。她開始習慣宅邸的靜謐,習慣處理那些繁復的文書,習慣在遇到難題時,第一個想到的是“尾形或許有辦法”。
唯一讓她心中時常泛起漣漪的,是尾形對明的態度。孩子已經七歲了,聰慧、敏感,對父親的渴望如同渴望陽光的幼苗。然而,尾形那道無形的冰墻依舊堅固。他給予明最好的物質條件——昂貴的玩具、頂尖的家庭教師、量身定制的獵裝小馬駒;他關注明的教育進度,要求嚴苛近乎不近人情。但在情感上,他吝嗇得如同守財奴。一個肯定的眼神,一句隨口的夸獎,一次父子間毫無目的的玩耍……這些對明來說如同奢望。
阿希莉帕看著明在父親面前日益增長的畏縮和失落,心如刀絞。她無數次試圖溝通,尾形總是用沉默或“男孩子需要磨練”、“情感外露是軟弱”之類的冰冷話語回應。憤怒和無力感啃噬著她,但很快,那個根深蒂固的念頭又會浮上來,如同自我催眠的咒語:
“他是愛孩子的。你看他給明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他只是……不懂得如何表達。他從小在那種環境長大……他對我,不也是慢慢才……”
她將尾形對明的物質投入視為父愛的鐵證,將他冰冷的態度歸咎于性格缺陷和不幸的童年。這份固執的信念,是她面對兒子失落眼神時,唯一能抓住的止痛藥。
更深的自問:
夜深人靜,當疲憊的身體陷入柔軟的床鋪,感受著身邊尾形平穩的呼吸和環繞著她的、帶著松針氣息的體溫時,一個更隱秘、更讓她心慌的問題,會悄然浮上阿希莉帕的心頭:
“我是不是……也愛上了他呢?”
這個念頭讓她心跳加速,帶著一種背叛過去(杉元)和模糊自我的罪惡感。她愛他什么?愛他掌控一切的能力?愛他偶爾流露的、只對她展現的溫柔?還是愛他帶來的那份在風暴中得以棲息的“安全感”?她分不清。這份情感混雜著依賴、感激、習慣,甚至是對強者的某種慕戀,唯獨缺少了她記憶中與杉元之間那種純粹、自由、充滿生命力的悸動。但這份混雜的情感,在日復一日的依賴和溫柔包裹中,正變得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難以掙脫。她仿佛站在一片迷霧森林中,看不清來路,也望不見歸途。
在一次由百合子牽頭、幾位核心夫人(雅子、紀香等)參與的下午茶會上,氣氛輕松融洽。她們剛剛成功協助阿希莉帕推動了一項有利于民族文化學校獲得地方資助的提案,話題自然轉向了家庭和孩子。太太們分享著育兒趣事,笑聲不斷。
唯有百合子,安靜地坐在一旁,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眼神卻像蒙上了一層薄霧,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她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茶杯邊緣,仿佛那冰冷的瓷器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實體。當話題轉到孩子們頑皮的惡作劇時,她嘴角的弧度越發勉強,最終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寂寥的陰影。她像一株被移栽到錯誤土壤的名貴蘭花,正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里,無聲地枯萎。
茶會散后,雅子特意留了下來。她拉著阿希莉帕走到露臺,遠離了客廳的喧囂。晚風帶著涼意,吹拂著兩人的裙擺。雅子看著阿希莉帕,這位內務省次官夫人的眼中沒有了平日的溫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切的憂慮和懇求。
“明日子,”雅子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有件事……我思來想去,只能厚顏來求你。”
阿希莉帕有些意外:“雅子,你說?!?/p>
雅子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向客廳里百合子獨自靜坐的側影,那身影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單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