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燭冷,舊事如刀
回北平的路走得格外慢。蘇晚意和春桃換了身粗布衣裳,混在逃難的人群里,馬車在泥濘的土路上顛簸,車轍里的積水映著灰蒙蒙的天,像塊蒙塵的鏡子。
春桃懷里的賬冊被油紙層層裹著,邊角還是磨出了毛邊。她總在夜里驚醒,摸著賬冊喃喃自語:“娘說過,好人有好報,可蘇家的人……”話沒說完,就被蘇晚意按住了手。
“到了北平,見了沈老夫人,一切都會有答案。”蘇晚意的聲音很輕,指尖卻在車板上掐出深深的印子。她知道這話是安慰春桃,也是安慰自已——那位老太太深居佛堂多年,心思比誰都深,未必會輕易吐露真相。
進(jìn)北平城時,守城的衛(wèi)兵查得極嚴(yán)。蘇晚意將蘇家令牌塞進(jìn)春桃的發(fā)髻,自已則揣著那半塊染血的玉佩,低著頭跟著人群走。衛(wèi)兵的刺刀在她面前晃了晃,刀尖挑開她的粗布衣襟,看到里面貼身藏著的佛珠——那是從鳳儀班后臺撿的,據(jù)說是三姨太常戴的。
“去給沈老夫人上香的?”衛(wèi)兵撇了撇嘴,揮揮手放行。
大帥府的朱漆大門依舊緊閉,只是門楣上的“帥府”匾額蒙了層灰,兩側(cè)的衛(wèi)兵換了新面孔,眼神里帶著剛上戰(zhàn)場的生澀。蘇晚意報上姓名,門房進(jìn)去通報時,春桃的手一直在抖。
“別怕,”蘇晚意低聲道,“賬冊在你身上,他們不敢動你。”
佛堂里的檀香比上次更濃了,幾乎要蓋過那股若有似無的藥味。沈老夫人坐在蒲團(tuán)上,背對著她們,手里的佛珠轉(zhuǎn)得飛快,念珠撞擊的聲音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你來了。”老太太沒回頭,聲音像枯木摩擦,“三姨太的佛珠,你倒還留著。”
蘇晚意將佛珠放在供桌上,木質(zhì)的珠子被摩挲得發(fā)亮,上面還留著點淡淡的脂粉香。“晚輩來,是想求老夫人一句話。”
“蘇家的事?”老太太終于轉(zhuǎn)過身,昏黃的油燈照在她臉上,皺紋里藏著說不清的疲憊,“還是三姨太的事?”
“都是。”蘇晚意直視著她的眼睛,“我爹到底有沒有通敵?三姨太的孩子,是怎么沒的?沈硯之兄弟的爭斗,老夫人到底知不知情?”
老太太的目光落在春桃懷里的油紙包上,突然笑了,笑聲像破風(fēng)箱:“你以為那賬冊能證明什么?楚明山的印鑒是假的,鴉片生意的記錄是沈硯清仿的,連三姨太的字跡,都被他們改得面目全非。”
春桃猛地抬頭:“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老太太拿起桌上的藥碗,里面的湯藥已經(jīng)涼透,“這府里的每一筆賬,每一個人,都在我眼皮底下。當(dāng)年抄蘇家,是我點頭的;三姨太‘病逝’,是我讓人報的信;沈硯之運軍火,是我默許的……”
蘇晚意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血珠滲出來:“為什么?!蘇家與你無冤無仇,三姨太懷著你的孫子,你為什么要這么讓?”
“為了沈家。”老太太的聲音突然拔高,佛珠被她攥得咯吱響,“當(dāng)年老帥戰(zhàn)死,沈家兵權(quán)不穩(wěn),楚明山虎視眈眈,北平城里多少雙眼睛盯著這個位置!蘇家握著重兵布防圖,不肯交出來,不除他們,沈家怎么站穩(wěn)腳跟?”
她指著供桌后的畫像,上面是位穿軍裝的男人,眉眼和沈硯之有幾分像。“這是老帥,他死前攥著我的手說,‘保不住沈家,你我都無顏見列祖列宗’。我念佛,是求菩薩保佑沈家;我毒沈硯清,是怕他太急功近利;我縱容沈硯之,是因為他手里有槍……”
“那三姨太的孩子呢?”蘇晚意的聲音發(fā)顫,“那也是沈家的血脈!”
老太太的眼神暗了暗,拿起塊玉佩——正是沈硯清手里那半塊的另一半,合起來正好是個完整的“蘇”字。“這玉佩,是當(dāng)年老帥送給蘇夫人的定情物,蘇家欠我們沈家的,欠了三十年!”
原來如此。當(dāng)年老帥和蘇晚意的父親本是兄弟,卻因爭奪兵權(quán)反目,蘇父娶了老帥心儀的女子,兩家結(jié)下死仇。沈老夫人恨蘇家入骨,才借著楚明山的手,徹底滅了蘇家記門。三姨太恰好是蘇父的遠(yuǎn)房侄女,懷了沈硯之的孩子,老太太怕這孩子將來認(rèn)祖歸宗,動搖沈家根基,才狠心下了毒手。
“你們兩家的恩怨,為什么要牽連這么多無辜的人?”春桃哭著喊道,“我娘只是個廚娘,她讓錯了什么?”
“在這大帥府里,無辜就是原罪。”老太太將玉佩摔在地上,玉碎的聲音像刀割,“你以為你帶著賬冊回來,就能翻案?沈硯之被周科長扣了,沈硯清死在了梨園鎮(zhèn)的亂槍里,楚班主的人頭已經(jīng)掛在城樓上——現(xiàn)在的北平,是周科長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