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廟塌了半邊,尚有半邊可以遮雨,裴恕端然危坐,望著天際漸成蒼灰的暮色,估算著返回山上的時機。
雖然已經決定自王十六入手,但不能心急。太容易到手的,總不會珍視,此女驕縱無禮,想必更是如此。他需端足了架子,等她來就。她既敢說要他,總會找出借口來接近。
“郎君,”郭儉匆匆趕來,“王女郎的人也在搜尋鄉民遺體,要送去山上安葬。”
她探聽到他在斂葬亡者,也來摻一腳,這便是她的借口。利用已死之人,實在令人鄙薄。裴恕起身:“更衣,隨我上山祭奠。”
山上。
墓穴填平,將要建墳塋時,王十六抬手:“停。”
修建墳塋,為的是標識地點,以供后人憑吊,她不需要。這地方只消她一人知道就好,她到死也不會忘。
膝行著,用雙手一點點壓實封土,雨后的泥土柔軟冰冷,帶來奇異的平靜觸感,就好像薛臨還在,默默守著她似的。不會太久的,等她殺了王煥,殺了王崇義,她很快就會過來,陪他。
“娘子,裴恕的人也在安葬遺體。”周青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
王十六抬眼,隔著蒼茫的暮色與雨霧,望見遠處慢慢走近的人。同樣修長挺拔的身形,同樣沉穩從容的步伐。心中突然生出貪念,也許是薛臨呢?借別人的軀殼,返來找她?
呼吸凝滯著,王十六急急迎出去。
裴恕沿著山道上行,泥濘中時不時露出細沙碎石,是曾精心修繕的痕跡。這條路遠離進山的正路,藏在密林中直通薛家別業,而薛家別業同樣也有一大半藏在林蔭中,十分幽靜隱蔽。這兩點,似乎都可印證他先前的猜測,鄭嘉與薛演隱居在此,為的是躲避王煥的搜尋。
那么王煥惱羞成怒,sharen滅口的可能性就更大。唯一矛盾的是,王煥看起來,對鄭嘉頗有情意。
“哥哥!”耳邊傳來急切的喚聲,裴恕抬眼,看見王十六飛也似的向他奔來。
泥水飛濺著落在身側,呼吸堵著,心跳快著,王十六拼命跑著,近了,更近了,素色冠素色袍素色履,暮色中陌生又熟悉的臉。所有荒謬的想法此刻似乎都已成真,是薛臨吧,他平日里,也總是這般清素的裝束:“哥哥。”
裴恕自下而望,仰視著她。她雙手沾滿泥土,身上也有,頭發凌亂著掩在兩鬢,眼梢臉頰,留著奔跑后異樣熱烈的紅。他從不曾見過這樣瘋狂激烈的女子,讓人想起山鬼,精怪,一切不合常理的物事。她喚他,哥哥。
荒謬,輕浮,讓人覺到被冒犯的慍怒。裴恕轉開目光:“特來知會女郎,我已在山下安排墓穴,斂葬鄉民。”
“不,葬山上,”王十六怔怔看他,似真似幻,讓人清醒著,又忍不住沉淪,“青奴,把尸首都抬上來。”
越過她單薄的肩,裴恕看見空空的祭棚,薛演父子的棺木都不見了,應當已經下葬,但地面平整,并不見墳塋。思忖著低頭,看見王十六孝服的邊緣,生麻,裁斷處不曾縫紉,她穿的是斬衰。
斬衰,五服中最重的一種,女為父,妻為夫,服斬衰,她若是為鄭嘉服喪,當服齊衰,所以,她是為薛演。她竟把薛演,當成父親看待。不修墳塋,不做標識,是怕被王煥發現,毀壞尸體,搬遷鄉民上山安葬,是為了做疑冢,掩護薛家父子墳墓的位置。可憐這些鄉民,受她連累被殺,死后還要被她利用。“慢著。”
王十六抬眼,他素色的衣衫映在暮色里,清冷淡漠:“山下安排了墓地,不需再搬。”
“郎君,”是厭惡她吧?這樣不動聲色的冷淡疏遠,從前她在母親身上看到過太多次。但這樣的黃昏,這樣的故地,這樣的,相似故人,一切都可以不去較真,她需要他,她必須牢牢抓住他,“還是葬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