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可以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潤舍生忘死,官僚們對風險可就實在敬而遠之了。這是兩種組織形式所根本決定的,絕非一點鬼蜮伎倆可以改變。
劉老登沉默不言,似乎還在斟酌。穆祺則自顧自道:
“其實說實話,如果拋開經濟體制上的沖突不談,那南陽的技術擴散簡直可以稱得上典范。我請那個鐵匠帶路,到附近的作坊看了一看。僅以浮光掠影的一點見聞來看,附近的老板在新技術的應用上簡直可以稱得上激進,大量連冶鐵廠都不敢應用,或者還在‘考察’中的技術,他們就敢先學先用先試驗;懂不懂先不管,反正上手了再說。”
懂不懂先不管,反正上手了再說——這種態度一聽起來就非常之急躁、粗糙、不靠譜,完全違背官場四平八穩一切求妥的作風;可是吧,在真正的工業發展中,大量的技術就是靠這種急躁粗糙、近乎瘋狂的做派發展出來的——管他三七二十一,搞懂了原理就直接上馬;爐子沒炸就做先鋒,爐子炸了就做先烈;“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在正常的工業發展下,這種躁急操切的態度當然是要不得的;但在混沌初辟、一切草創,工業的萌芽尚且岌岌可危之時,這種敢想敢做的態度就非常之可貴了……說實話,也就是這個對象實在不太合適,否則上林苑都應該著重褒獎作坊主們的開創精神,呼吁天下一起向他們學習才是。
劉老登慢慢,慢慢嘆了口氣:
“其實我也想過。”他低聲道:“我這一任也就罷了,到了據兒手上的時候,肯定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按著原樣繼續管理了。”
西漢前期的制度,到了武帝手上已經被開發得至矣盡矣,無以加矣,所有潛力都被挖掘殆盡,再沒有留下半點揮灑的余地;于是乎盛極而衰,日中則昃,武帝時可以乾綱獨斷,一人了結的事情,到了昭宣時就不能不君臣共和,與賢良文學們商量著辦;到了元帝、成帝時代么,那就連皇帝自己的話,有的時候也未必能夠辦成了。
這種由盛及衰的變故,往玄學里說是五德更始、氣數使然,往科學里說,那就是利益集團已經固化,舊有體系難以更張——支撐西漢體制的三根柱子,外戚功侯儒生大臣,前兩根都在武皇帝竭澤而漁的透支下耗干了一切潛力,成了榨干汁水的爛橙子;此消彼長興衰注定,朝廷當然只有漸漸依賴尚且還能獨美的儒生。
這種力量的興衰幾乎是無可抗拒的,個人的努力不過是浩大潮流中一點不起眼的浪花而已;就算武帝現在安心收手愛護那一點僅存的制衡力量,外戚和功侯對儒生的壓制也不過只能維持一兩代人——衛青肯定能壓住,霍去病當然也能壓住,霍光能不能壓住就已經兩說了;霍光之后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手上沒人說話不響,劉據不也只能按老路繼續走么?
某種意義上,也正是考慮到如此危險的前景,皇帝才會同意擴散技術、發展產業——產業發展之后,新的利益集團就會應運而生;新的力量一旦誕生,自然會與舊的力量相對抗;于是天子便可以在新舊之間左右橫跳,借助平衡來擴張自己的力量,執行自己的意愿。就如武帝先前走過的路一樣。
某種程度上,這也算是老登能為儲君留下的最大政治遺產了。
不過,設想歸設想,如今新生的利益集團擴張如此之迅速,仍然令人有惴惴不安之感——擴張得太快、太強勁了,擴張的力量太大了,而且吧,到現在為止,老登還根本不了解這些新生力量呢。
就算雙方要合作,那合作之前總也得先私下里勾搭勾搭吧?可技術擴散才年,他們連勾搭的機會都沒有呀!
老登遲疑片刻,終于又道:
“這些私人作坊……是個什么態度?”
這句話問得非常含混、非常籠統,簡直是無從談起;但還好,穆祺對老登了解極深,還是立刻能抓住關鍵。
“我與這些作坊主并不熟悉,見面談得也不多。不過在我看來,他們還是很忠君愛國的。”
的確很忠君愛國,甚至搞不好比朝中的大臣還忠心一些——現在作坊主的技術就是從上林苑中擴散出來的,對于他們來說皇帝那就是散財童子金身財神,比親爹親媽更親的衣食父母;這樣的衣食父母天降餡餅,他們要是都不喜歡不支持不忠誠,那么都不談對不起國家對不起倫理,起碼也是對不起自己辛辛苦苦投資下去的錢——誰能對不起錢?
“怎么個忠君愛國法?”
“他們自費印刷了很多天子的文章,免費送人,廣泛傳播。”穆祺道:“尤其是關于天子發展產業、擴張技術的談話……喔對了,還有天子關于高皇帝‘赤帝子’的談話,以及先前軍營辯經的內容。”
寥寥數語,一言中的,雖然新生力量方興未艾,甚至都還處于依附權力的朦朧狀態;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他們對于意識形態的偏好已經再明顯不過的顯現了出來——他們喜歡發展產業,他們喜歡擴張技術;他們已經擁有再進一步的熱望了。
當然,這都并不叫人奇怪。唯一稀奇的是:
“他們關心赤帝子的事情做什么?”
“大概是不喜歡原來的那位赤帝吧。”
“為什么——喔。”
原來的那位赤帝是什么模樣呢?他被認為是真切的、確實的、時刻關注著人間的神靈;所以它的權威無遠弗屆,當然管東管西,管南管北,從天象管到禮儀,從禮儀管到吃穿,時時刻刻都要指導你、命令你、約束你,多么——多么的讓新生的力量煩悶!
相反,皇帝現在新確立的那位赤帝不就好得多了么?他是哲學的,他是虛無的,他是抽象的,所以你只要虔誠的“供奉”、“祭祀”,其余的都可以置之不理——哲學的神又沒辦法親自干涉人間,那自由度不一下子就大了嘛?
劉先生微微垂下了眉。顯然,如果新生力量連喜歡的神靈、崇拜的宗教,都更加傾向于那種抽象飄渺、不能直接干涉的神祇。那么,他們對皇權的忠誠,多半也是這樣哲學的、抽象的、多樣的、實用主義化的,那么,這種忠誠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