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紅照例早起,雖然不知道分家怎么樣,但她不敢怠慢,她要去灶房準備一家人的早飯。
她正蹲在灶口準備引火,大嫂嚴春進來了,“一紅,這么早就忙上了?”看了看,“今天你還要做飯嗎?”
一紅抬起頭,勉強笑了笑:“大嫂,早。睡不著就起來了。”
嚴春倚在門框上,目光在一紅顯懷的肚子上溜了一圈,又落到她因早起而略顯憔悴的臉上,嘴角彎起一個微妙的弧度。
“分家了,我以為不用在這里做飯了。”她好像有點故意又有點不知道的說,“哎呀,我不知道,不是自己吃自己的嗎?”又補充了句,“我不知道。”
一紅引火的手頓了一下,沒接話,心里那點不安又冒了頭。“我們家的沒跟我說,我就不知道。我以為還是在這里做飯。那我走了,還好還沒燒起火。”她站起身,準備走回去問問王進,畢竟沒有米,沒有面,也沒有菜,她不知道哪些屬于自己家,她不知道該怎么做。
嚴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卻絲毫沒減輕話里的分量:“說起來,真是辛苦你們家王進了…那么一大攤子債,爹娘也真是…老二能干呢?能者多勞嘛!肯定沒問題的。”
“債?”一紅抬起頭,睜大了眼睛,“什么債?”
嚴春臉上立刻露出一種夸張的、故作驚訝的表情,指著了一紅:“啊呀?你家的還沒跟你說啊?你看我這張嘴!”她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我以為你知道的。這個老二!”
“其實也沒什么”她語氣輕松,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就是信用社那一萬塊的拖拉機貸款嘛,還有你們結婚時借的那些錢…零零總總,爹娘拍板,以后就歸你們還了。爹說了,拖拉機是你家的在開,債跟著他走。”
她后面還絮絮叨叨說了些什么,一紅已經聽不清了。
“一萬塊”、“拖拉機貸款”、“結婚的欠債”、“歸你們還”……這幾個詞像一把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她的耳朵里,捅進她的心窩,攪得她五臟六腑都錯了位,徹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沖到了天靈蓋。
她終于明白昨夜丈夫那反常的沉默和暴躁是為了什么。他不是不想說,他是沒臉說!他接下了這能壓死人的債,卻連告訴她一聲的勇氣都沒有!
嚴春看著一紅瞬間慘白如紙的臉和搖搖欲墜的身子,滿意地笑了笑,又假裝擔心,走上前來扶住一紅,“一紅,你也別太愁,老二能干,慢慢還,總能還清的…”
一紅推開了大嫂的手,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王進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她剛才強撐著的身體此刻軟了下來。
院子里傳來公公咳嗽聲、婆婆喂雞的吆喝聲,還有大哥王宏洗漱時哼著不成調的小曲聲——整個世界仿佛只有他們這個小角落是天塌地陷的。
原來是這樣分家。
原來所謂的“公平”,是這樣的“公平”。
原來她和他,從昨天起,就已經背上了一座他們可能一輩子都翻不了身的大山。
大嫂那些話,像壞了的留聲機,一遍遍在她腦子里回響。“一萬塊…”“拖拉機貸款…”“歸你們還…”“他沒跟你說啊?”
每一個字都砸得她耳朵嗡嗡作響,就好像打雷一樣響亮,她心口像夏天下過一場大雨之后,,被淋濕,又就著濕衣服,裹上一層雨衣,在大太陽里曬,地上的熱氣蒸騰而上,衣服上的水又黏又惡心。她幾乎喘不上氣。她抬手捂住胸口,只覺得那里跳的很快又很慢,一種被最親近的人聯手背叛、蒙在鼓里的屈辱和絕望,像藤蔓一樣死死纏住了她。
原來昨夜他那副樣子,是因為這個。原來他一大早不見人影,是躲出去了。原來這個家,真的就像扔破麻袋一樣,把最沉最爛的包袱,全扔給了他們!而她的丈夫,竟然就這么悶聲不響地接下了!還瞞著她!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混著冰冷的恐懼,猛地沖了上來,燒得她眼睛發紅,手腳卻依舊冰涼。她猛地站起身,因為起得太急,眼前黑了一下,她扶住床沿才站穩。肚子里的孩子似乎被她的情緒驚動,不安地動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