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飄來對面茶樓掌柜的咳嗽聲,楚曦和眨眨眼,故意把糕點咬得咔咔響。
楚德連日忙于禮部歲末的盤點,各宮賞賜的發(fā)放讓他如履薄冰。朱筆御批的賞單稍有差池,便是滅頂之災(zāi)。這日他盯著內(nèi)務(wù)府呈上的錯漏簿冊,冷汗浸透了中衣——三日前才有個小太監(jiān)因錯傳了貴妃的胭脂顏色,被活活杖斃在永巷。
歲除那晚,楚德從宮中帶回唐誠鋒即將出征的軍報時,檐下的冰棱正泛著森森寒光。卓禹聞言指尖一頓,算盤珠子啪地撞在檀木框上。他望著宣紙上未干的墨跡,突然輕笑出聲:北疆三萬大軍的冬衣,該用江南的絲綿還是遼東的皮草?燭火將他眼底的暗涌照得明滅不定。
正月初八的朝會上,皇帝將龍泉劍賜予楊青時,劍穗的赤色流蘇掃過鎏金地磚。老臣們看見太傅跪接圣旨的雙手在微微發(fā)顫,卻不知是因年邁體衰,還是為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fēng)。三日后,戶部右侍郎在詔獄咬斷舌根的鮮血,染紅了那本記錄鹽稅虧空的黃冊。
一時間,風(fēng)聲驟緊。滿城官吏聞風(fēng)喪膽,皆捧著金銀細軟往楊府鉆營。偏楚德是個膽小如鼠的,既怕這賄賂是個無底洞,又恐東窗事發(fā)牽連自身,更惦記著要填補往日賬目上那些不起眼的窟窿。誰曾想楊青正愁沒個儆猴的雞,楚德這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綿羊,倒自己撞在了刀口上。
楊青翻著賬本,手指忽地一頓:楚大人,這筆賬目怎的像打翻了墨缸——烏漆嘛黑?話音未落,侍衛(wèi)已把楚德按倒在地。可憐楚德連句整話都未及分辯,就被投進了大牢候?qū)彙?/p>
消息傳到楚府時,聶如霜正在繡那幅未完成的并蒂蓮。聽得楚德入獄,手中銀剪當(dāng)啷墜地,整個人竟似秋霜打的茄子,直挺挺向后栽去。府里頓時亂作一團,丫鬟捧著掐人中的薄荷油跑丟了鞋,管家對著賬本急得扯斷三根胡須,連檐下掛著的畫眉鳥都驚得撲棱棱亂撞籠子。
聶如霜強撐著病體,掙扎著要去找往日與楚德交好的同僚,看能否幫上忙。楚曦和見狀,急忙將她按回床榻:“娘親,您歇著,我去!”轉(zhuǎn)頭又對芳姨囑咐:“芳姨,你好生照顧我娘。”言罷,楚曦和便帶著珠兒直奔庫房,命她將那些還能值些錢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翻檢出來,準備帶走。
朝堂之上,楊青借機大肆排除異己,安插親信。太子魏軒冷眼瞧著,將這樁樁件件盡收眼底。整個朝堂被楊青攪得天翻地覆,奈何他如今圣眷正濃,魏軒也只能敢怒不敢言。朝堂之下,百官私議,無不心寒,皆道大魏國運堪憂,攤上如此一個束手無策的“草包”太子。
深宮舊聞曾道,太子幼時天資不過中人之姿,性情尤為急躁。每逢遭皇子們或伴讀暗中撩撥,便易怒形于色,屢屢落入他人彀中,惹出不少禍事。陛下見此情形,時常蹙眉不悅,更曾幾度在御前議事時流露出易儲之念。
明懿皇后洞察其中兇險,遂將太子時時帶在身側(cè)。每日晨昏,必親自教導(dǎo)。然皇后教子之法頗為獨特,從不疾言厲色強令太子改易性情,而是如春風(fēng)化雨般循循善誘。每見太子又要發(fā)作,便以典故開解;若遇太子遭人設(shè)計,則以棋局譬喻利害。這般日復(fù)一日的點撥,終使太子在保留本真之余,亦漸通曉處世之道。
明懿皇后深知魏軒性子急躁,便用講故事的法子慢慢調(diào)教他。每次魏軒要發(fā)作時,總記起母后教他默數(shù)十下的規(guī)矩,耳邊仿佛又響起那個老故事——前朝有位猛將,一怒之下血洗城池,結(jié)果落得身敗名裂;另有個聰明大臣,遇事總要暗數(shù)十個數(shù),反倒化解了禍事,保全滿門富貴。
這法子原是皇后手把手教的。見魏軒要紅臉,她便不緊不慢道:軒兒,先數(shù)十下,想想母后說的話。說著還親自做給他看:朝臣頂撞時,她故意停一停,緩過三口氣才開口;宮女打翻茶盞,她先捻著佛珠數(shù)完十下,再發(fā)落人。
這十個數(shù)可不是認慫。皇后撫著魏軒的背脊輕聲道,就像寶劍得收在鞘里,你這爆炭性子,也得學(xué)會往心里藏一藏。案上鎏金香爐吐著青煙,她總愛在此時捏捏兒子緊繃的拳頭,十個數(shù)夠盤算清楚,該砍該放,自有分曉。
魏軒想起小時候闖禍的時候。明懿皇后是這樣教育他的,那時候他跪在殿中,皇后指尖輕撫茶盞邊緣。她沒有急著訓(xùn)斥,而是將茶盞往案幾上一擱:軒兒,若當(dāng)時你停頓十秒——
母后!少年梗著脖子打斷,兒臣知道錯了,您直接罰便是。他額角還帶著方才爭執(zhí)時蹭到的灰,袖口金線在急促呼吸間忽明忽暗。
皇后忽然笑了。她記得上月春獵,這孩子也是這般莽撞地沖進獸欄,卻在箭矢離弦前突然收手——那瞬息間的猶疑,讓他發(fā)現(xiàn)了躲在草叢里的馴獸童子。
母后不要你認錯。她抽出手帕按在少年額角,只要你想三件事:那人激怒你的目的為何?若你真動了手,此刻跪的該是刑部大堂?帕子染了塵灰,露出底下蹭紅的皮膚,還有若你當(dāng)時側(cè)身讓過那杯酒,此刻是不是正聽著太傅夸你沉穩(wěn)?
魏軒突然想起父皇拍他肩膀的溫度。那日他硬生生咽回罵聲,換來御書房里一句朕之麒麟兒。少年繃緊的脊背漸漸松下來,自己接過帕子:兒臣好像確實能聞到那酒里有
噓——皇后按住他嘴唇,十秒夠你想明白的,不是嗎?
后來宮人們常說,魏王殿下拔劍前總會突然頓住,劍穗晃動的次數(shù),恰好是十次。
楚曦和捧著那些值錢的物件,挨家挨戶地敲開了楚德同僚們的門。可那些人一見是她,眼神便飄忽起來,不是推說公務(wù)繁忙,就是支支吾吾地找借口。她咬咬牙提出給錢打點時,那些人的嘴臉頓時變了,張口就是天價,分明是要她知難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