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蕓甚至都來不及更衣,就吩咐漣兒備轎備車,匆匆出宮往城外而去。
大半個時辰后,裴蕓抵達五里亭,就見安寧長公主正坐在亭中,悠哉地吃著茶果,賞著四下春景。
她上前福了福,在長公主的示意下落座,問道:“三姑母難得回京,怎走得這般急,不再多留些時日嗎?”
長公主搖了搖頭,“不了,這京城已無我留戀的人,再待在這兒又有什么意思呢?!?/p>
裴蕓遲疑片刻道:“三姑母不去見見皇祖母嗎?”
長公主回京后的這一個半月來,并未住在宮中,而是尋了處京城的宅院。
太后得知安寧長公主回來,十分高興,長公主是太后唯一的女兒,多年不見,她一直盼著長公主主動去慈孝宮看望她,可并沒有,她只能著人去請,長公主也不肯去,甚至后來太后親自出宮,就為看女兒一眼,仍不能如愿。
她們都說長公主心狠,連生身母親都不肯認。
“見了又能如何。”長公主嗤笑了一下,“她當年勸我前往罕韃和親,人人都說太后心存萬民,甚至不惜忍痛犧牲女兒,可對我而言,她只是個殘忍的母親,我無法原諒她,也不想看她在我面前哭哭啼啼,這輩子還是不要再見了,見了也只會徒增憎惡罷了……”
裴蕓沒再言語。
因沒人確切地知道,那十幾年間,長公主在罕韃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她又是如此忍著那些屈辱活下去的,故而誰也沒有資格替她原諒。
“我原本也是不想見皇兄的,但曄哥兒相求,我不得不來?!遍L公主看向裴蕓,“你可知為何?”
裴蕓搖搖頭。
“那日,你陪棠兒拿著母后給我的信來尋我時,我看著你們姑嫂兩人,突然想起未嫁前,我與皇嫂也是這般好的?!?/p>
長公主長嘆了一聲,卻像陷入一段美好的回憶里,眸中浮現(xiàn)淡淡的笑意,“那時,母后皇兄皆不受寵,我也并非宮中受父皇喜愛的公主,整日自由自在的,在皇嫂未隨皇兄前往西北戍邊前,我常去尋皇嫂玩,我們倆人親如姐妹。后來……后來皇兄登基,所有人都主張以我和親來止戈,除了皇嫂。她甚至不惜與皇兄決裂,都不肯讓我前往罕韃,可以她之力,終究渺小,撼動不了什么。但我一直記得皇嫂的這份恩,才會在曄哥兒求助后,忍著厭惡回到這里?!?/p>
見裴蕓聽入了神,長公主笑了一下,驀然凝視著她道:“其實,你和皇嫂很像……”
裴蕓一驚,她斷斷受不起這話,忙道:“母后是當之無愧的賢后,受萬民贊譽,我哪里能與之相較?!?/p>
“可你們都有一顆體惜女子的心,這很難得?!遍L公主望著天際,“嫂嫂從前也不是這般的,可后來對皇兄心冷了,便只做皇后,不做妻子?!?/p>
長公主收回視線,復又落在裴蕓身上,“曄哥兒倒是有幸,遇著了你,他和敘哥兒不同,他命不好,出生后皇兄和皇嫂的關系便愈發(fā)僵硬,他是由敘哥兒帶著長大的,幾乎不曾感受過父母親的疼愛,可后來,唯一疼他的兄長沒了,母后也過世了……”
言至此,長公主頓了許久,先皇后崩逝,她并沒有回來,可不代表她心下不難過,或正因如此,才沒有勇氣去面對。
“可這一回我回京,卻發(fā)現(xiàn)他比從前愛笑了許多,整個人也沒那么清冷了?!遍L公主拍了拍裴蕓的手,“我這一走,當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可否請你幫我好生照顧曄哥兒……”
分明與長公主接觸不久,可不知為何,聽著她說的這些話,裴蕓心下難受得厲害。
她在五里亭外,目送長公主的車馬遠去,忽而生出一種落寞感,仿佛遠去的不是車馬,而是長公主留在京城的幾十年前的回憶與過往。
裴蕓想起她話里提到的先皇后,那仿佛是她全然不識的另一人,她很少想起她那婆母,因她嫁入東宮兩年,她便病逝了,且這兩年里,多數(shù)時候,她去她宮中請安,都只是低垂著眉眼,不大敢說話。
如今想來,她似也曾對她說過,“大膽些,你可是太子妃”,可那時自卑的她似乎只把這份鼓勵視作嫌棄。
自五里亭回到皇宮時,已然暮色四合,裴蕓踏著一片霞光穿過冗長的宮門,就見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站在門外,與身側之人說著什么。
或是覺察到動靜,他折身看來,薄唇微抿,對她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