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裹挾著沙塵掠過北平城頭,許灼華攥著皮箱的手指節發白。
這座被稱作“故都”的城市像具腐爛的巨獸尸體,青灰色城墻剝落的磚石縫里,都滲出刺鼻的腐朽氣息。
這與新海城海風里裹挾的咸澀截然不同,那座新興商埠連下水道都透著工業文明的鐵腥氣。
街角蜷縮的小乞丐瘦得像具骷髏,凹陷的眼窩里蒙著層渾濁的翳。
許灼華剛要摸向口袋,忽聽得酒樓上爆發出哄笑,雕花木窗大開著,翡翠色的琉璃盞在煤油燈下流轉華光,穿著狐裘的太太們正用銀叉切著從法國運來的鵝肝,繡著金線的旗袍下擺掃過醉醺醺的軍閥肩膀。
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這些乞討的孩子要的不是一塊大餅,而是能改變命運的火種,而這火種,她現在還無力點燃。
玻璃門內飄出留聲機的靡靡之音,與胡同深處傳來的饑民呻吟糾纏在一起。她想起課本里說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此刻才明白,千年輪回,不過是換了身綢緞馬褂繼續上演。
人人生而平等?這世道分明是把人活脫脫撕成了三六九等。
從北平到新海城,坐高鐵四個多小時的路程,許灼華整整走了一個月。
暖濕的南風裹挾著木棉花絮掠過站臺,鐵軌在烈日下泛著銀白的光。
南方的綠是潑辣的,榕樹氣根垂成簾幕,鳳凰木在鐵軌盡頭燒出一片云霞,連站臺縫隙里鉆出的野草都帶著蓬勃的侵略性。
這旺盛的生命力卻像根細針,一下下戳著她的心口。
蒸汽機車噴出的白霧漸漸消散,月臺上蒸騰著咸腥的海霧與汗酸味。
賣甘蔗汁的小販搖著銅鈴穿梭,竹編托盤里的玻璃杯凝著水珠;西裝革履的商人拎著鱷魚皮箱快步走過,金表鏈在袖口若隱若現;幾個赤腳挑夫扛著南洋運來的橡膠,黧黑的脊梁在陽光下油亮,扁擔壓得鐵軌旁的碎石子咯吱作響。
許灼華望著眼前這熟悉的場景,去年離開時的畫面突然在腦海重疊——同樣是這樣刺眼的日光,同樣是衣著鮮明的人群。
站臺上懸掛的銅鐘突然敲響,驚起一群白鴿,在湛藍天空劃出渾濁的線,忽然覺得這座城市的繁榮像是層脆弱的糖衣,包裹著與北平同樣潰爛的內核。
人不分三六九等,但人以類聚。
許灼華的心情仿佛跌到了谷底,一個月舟車勞頓,幾乎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
不過,幸好她在規定的時間里,完成了對許識秾的承諾。
那么至少,明年程牧昀遇難的時候,許家會伸出援手。
許灼華從車站里出來,身后跟著許家的一個護衛,是許積孝派給她的。
許灼華攥著行李箱的指尖突然發顫。
隔著熙攘的人潮與來往的黃包車,那個挺拔身影如同一株刺破云霧的青松,穩穩立在路對面的法國梧桐下。
程牧昀軍裝上的銅紐扣在夕陽里泛著冷光,卻襯得他眉眼愈發溫柔,帽檐陰影下,那雙眼睛彎成月牙,盛滿只屬于她的星光。
副官們垂手而立,筆挺的軍裝與锃亮的皮靴透著肅殺之氣,可在程牧昀清雋的身影旁,竟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抬手整了整軍帽,舉手投足間皆是謙謙君子的溫潤,卻又暗藏著軍人特有的堅毅,那身剪裁合體的軍裝下,是芝蘭玉樹般的身姿,而那雙深邃的眼睛,像是藏著浩瀚星海,只一眼,便將許灼華的目光牢牢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