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驚見紅狐影
窮途人乍起殺生心
(風雪聲里混著李福踩雪的咯吱聲,他的粗布衣襟被風掀起邊角,露出懷里裹著的那團火紅)
李福把狐貍揣進懷里時,指尖先觸到了一片溫熱的柔軟。那狐貍的毛密得很,像揉過百遍的紅絨布,雪粒子落在上面,沾不住,全順著絨毛滑掉了,只在邊緣留下點細碎的白。他下意識地把衣襟裹緊了些,不是怕狐貍跑掉,是怕這僅存的暖意被風雪卷走——這懷里的溫度,比他灶臺上那口凍成冰坨的鐵鍋,要實在多了。
“得趕緊走。”他低頭瞥了眼懷里的輪廓,狐貍被麻繩捆著,蜷成個小球,只有尾巴尖偶爾輕輕掃一下他的腰,像片羽毛搔過,有點癢。他攥緊了柴簍的背繩,繩結勒進掌心,留下幾道紅印,“天黑透前得到家,不然山里的夜貓子該出來了。”
(遠處傳來幾聲狼嚎,空曠又瘆人,李福的腳步明顯加快了)
他說的“夜貓子”,是村里人對狼的避諱。李家坳后的山叫“餓狼嶺”,聽老輩人說,早年間狼群能下山拖走小孩,這些年雖少了些,可大雪封山時,餓極了的狼還是敢在村邊轉悠。李福去年冬天就見過狼爪印,比他的巴掌還大,深深嵌在雪地里,爪尖的劃痕像刀子刻的,看得人后頸發麻。
懷里的狐貍忽然輕輕掙了一下,幅度很小,像被麻繩勒疼了。李福腳步頓了頓,低頭能看見衣襟下鼓起的那團紅微微起伏,還能聽見極輕的“嗚嗚”聲,細得像蚊子哼。他心里莫名一緊,想起今早給張大戶劈柴時,看見他家的黃狗被繩子勒得喘不過氣,耷拉著舌頭,也是這么哼唧的。
“忍忍吧。”他對著懷里低聲說,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像碎紙片飄在空中,“到了鎮上,給你個痛快,總比凍死在山里強。”
(解麻繩的窸窣聲,李福的動作放輕了許多)
話雖這么說,他還是悄悄松了松勒在狐貍身上的麻繩。繩子是他從家里帶來的,原本是用來捆柴的,浸過桐油,又粗又硬,他剛才下手太急,怕是勒得太緊了。松了繩,懷里的狐貍果然不哼了,只是那團溫熱貼在他胸口,像揣了個小火爐,把他凍得發僵的身子烘出點暖意來,連帶著凍麻的手指都活絡了些。
他攏了攏衣襟,加快了腳步。雪片打在臉上,像小刀子割,他只能瞇著眼,睫毛上很快結了層白霜。這條路他走了十幾年,閉著眼都能摸到石頭縫里的野菜,可今天雪太大,熟悉的土坡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連平日里用來記路的歪脖子樹,都只剩個模糊的黑影,像蹲在路邊的鬼怪。
“過了前面那道坎,就快到‘望鄉臺’了。”李福心里盤算著,呼出的白氣在鼻尖凝成小冰晶。“望鄉臺”是塊突出的大青石,站在上面能看見李家坳的煙囪,每次走山路累了,他都在那兒歇腳,掏出懷里的凍窩頭啃兩口,看著村里的煙火氣給自已打氣。
(腳下打滑的驚呼聲,李福踉蹌著扶住樹干的悶響)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坎,腳下忽然一滑,身子往前踉蹌了幾步,差點摔倒。懷里的狐貍被顛得動了動,他趕緊用手按住,掌心貼在那團溫熱的紅毛上,心里直打鼓——要是狐皮破了,可就賣不上價了。他還指望這皮子換件新棉襖,再稱兩斤白米呢。
“穩住,穩住。”他喘著氣,扶著旁邊一棵小樹站穩。這樹是棵酸棗樹,枝椏上還掛著幾個干癟的酸棗,被雪凍得硬邦邦的,像掛著幾顆黑珠子。他想起小時侯,娘總摘了酸棗給他熬糖水,酸酸甜甜的,能喝一大碗。可娘走得早,那味道早就記不清了,只記得糖水進肚時,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塊小太陽。
(李福的聲音放柔了,像在跟老朋友聊天)
他摸了摸懷里的狐貍,那團紅安靜得很,只有尾巴尖偶爾掃一下他的手。“你說你,好好的山里待著,跑到這雪地里來干啥?”他對著懷里的毛團嘀咕,“是不是也跟我一樣,餓極了找吃的?”
狐貍自然不會答。他自嘲地笑了笑,笑聲被風吹走,連點回音都沒留下。肚子餓得“咕咕”叫,早上啃的兩個凍窩頭早就消化干凈了,胃里空得發慌,像有只手在里面擰。他想起瓦罐里的紅薯面,心里又踏實了點——到家就能熬糊糊了,雖然發苦,可總能填填肚子,總比空著強。
(腳步聲在雪地里踩出規律的咯吱聲,比剛才輕快了些)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望鄉臺”的青石頂終于在風雪里露了個頭,像塊黑黢黢的補丁。李福一屁股坐在石頭上,累得直喘氣,胸口起伏得厲害,像個破舊的風箱。這石頭背風,他靠在上面,終于能歇口氣了,連帶著懷里的狐貍都好像放松了些,輕輕動了動。
他解開衣襟,想看看狐貍怎么樣了。一打開,就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狐貍的嗚咽聲變輕了,像小貓撒嬌)
狐貍不知什么時侯醒了,正睜著眼看他。那眼睛亮得很,不像剛才在雪地里那么無神,倒像盛著兩汪清水,映著天上的雪光,看得人心里發顫。它的鼻子濕漉漉的,微微動著,像是在聞他身上的味道——有汗味,有柴草味,還有點紅薯面的氣息。
“看啥?”李福被它看得有點不自在,伸手想把衣襟合上,耳根有點發燙,“再看,也得被我賣了換棉襖。”
狐貍卻輕輕晃了晃腦袋,嘴巴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它的嘴很尖,嘴角微微上翹,看著有點像笑。李福忽然覺得,這狐貍長得真好看,尤其是這雙眼睛,比鎮上畫坊里畫的仙女眼睛還亮,還清透。
(指尖觸到皮毛的細微聲響,李福的呼吸頓了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