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出租屋墻角的霉斑,一點點往深里長。
媽變得越來越容易發火。我走路跌了跤,她會罵“瞎了眼”;吃飯慢了,她會掀翻我的碗;有時我只是安靜地坐在棉絮上,摸著手里的木塊,她也會突然走過來,一把奪過去扔在地上:“整天摸來摸去,跟個傻子似的!”
她的巴掌和掃帚,成了我童年里最清晰的記憶。疼是真的,但更怕的是她罵我的那些話。
“你這樣的,將來怎么上學?哪個學校要你?”
“早知道你是這光景,當初生下來就該扔了!”
“還不如拿去賣了,換點錢,我也能松口氣……”
這些話像冰錐,扎在我心里。我不懂“賣了”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一定是很可怕的事。每次她這么說,我就嚇得往床底下鉆,緊緊抱著膝蓋,聽著她在外面摔東西的聲音,渾身發抖。
爸每星期回來,總會和媽吵一架。“你別總罵她!她是咱的娃!”爸的聲音帶著火氣。“我的娃?”媽會尖叫,“你看看她!她這樣,將來能有啥出息?我跟著你受窮就算了,還要一輩子伺侯一個瞎子?”
爸就不說話了,只是默默收拾被媽摔碎的碗,或者把我從床底下抱出來,用粗糙的手擦我臉上的淚。他身上的煙味越來越重,回來的次數卻慢慢少了,有時兩星期才來一次,說是生意忙。
我四歲那年,學會了自已穿衣服,雖然扣子總扣錯;學會了憑聲音認路,能摸黑從床邊走到門口;還學會了聽媽說話的語氣——如果她的聲音里帶著點不耐煩的尖,我就趕緊躲起來。
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下去,在巴掌、罵聲和恐懼里,慢慢長到不知道什么年紀。
直到我五歲的那天,爸突然回來了,還帶了個陌生的影子——后來知道,是特殊教育學校的老師。
爸把我從床底下拉出來,蹲下來,用從來沒有過的溫柔語氣說:“雨翔,爸送你去學校,那里有很多和你一樣的娃,還有老師教你認字,教你唱歌。”
我聽不懂“學校”是什么,只覺得爸的聲音很暖,不像平時。
媽站在一旁,抱著胳膊,嘴角撇著,冷得像冬天的風:“送她去學校?她看得見字嗎?認得出書嗎?浪費那錢干啥,不如給我買袋米!”
“老師說,那里有專門教視力不好的娃的辦法。”爸的聲音有點急,“讓她去學點東西,總比在家里強。”
“強?”媽冷笑一聲,“她這樣的人,讀書有什么用?將來還不是個廢人!”
爸沒再理她,他牽著我的手,我的手很小,被他的大手裹著,暖暖的。他替我背上一個新書包,是用帆布邊角料縫的,有點硬,卻帶著股新布的味道。
去學校的路上,爸一直牽著我。我能感覺到他的腳步很穩,不像平時那樣帶著疲憊。路邊有樹,有車,有很多嘈雜的聲音,我緊緊抓著他的手,心里有點慌,又有點說不清的期待。
學校的大門很大,我能看到一個模糊的門框影子,里面傳來很多孩子的聲音,嘰嘰喳喳的,像院子里的麻雀。
爸蹲下來,替我理了理衣領:“雨翔,進去吧,老師會照顧你。爸每個星期來看你。”
我看著他模糊的輪廓,點了點頭。一個老師走過來,牽住我的另一只手,她的手很軟,帶著股香皂味。
我跟著老師往里走,回頭看了一眼,爸還站在門口,像個不會動的影子。遠處,好像有媽的影子,她站在街角,沒過來,也沒走。
那天的陽光很亮,透過校門,在地上投下一大片暖烘烘的光。我踩在光里,腳步有點晃,卻第一次覺得,前面的路,好像不像出租屋里那么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