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舊月未沉,新日未升。
陳淳安背著干糧,不等雞鳴便早已出門,穿街過巷,步履輕盈。此時若有細心人在側,定會訝異這個山間漢子行進時的呼吸方式,搭配步伐,淺吸一口進入肺腔,凝滯數息才緩緩吐出,仿若潺潺流水,生生不息。
這是他昨日教人閑暇之余,翻看那本周館主所給名為《淞泉決》的呼吸功夫所學,上面記載,吸氣時如聞松濤在谷,攜帶草木清冽;吸氣時似有清泉流石,裹挾泥土溫潤。最多算是粗通文字的陳淳安對這寫虛手法,只得囫圇領會,加上常年狩獵時的屏息習慣,說是模仿,更像是自悟其道,但就是這細枝末節的改變,讓大感呼吸不適的陳淳安真切地感到腿腳輕便不少,兩條腿邁得更開更快。
本以為是館主隨意所給的旁門小技,沒想真有奇效,不禁讓陳淳安升起一絲對武學的好奇心思。
陳淳安此時蹲在那片巨大的青牛背下,借著天光未明的微薄亮意,從懷里摸出一卷牛皮卷子,鋪在地面,手指輕撫圖上的山巒脈絡,一點點滑動。
這卷山勢地形圖傳到他手里已不知過了多少代,除了卷面褶皺些,無論字跡還是圖形仍是清晰深刻,不見半點兒模糊。四十六座山峰走勢、野徑迂回、溪流分布皆詳錄其上,還有許多字跡不一的蠅頭小楷在一座座山頭附近詳盡標注,一眼掃去,何處生珍草,哪溪多肥魚,一覽無余。
陳淳安手指在圖上某座小山頭,輕輕點了點。
正是此次情報所給的牛耳山,因遠觀山廓形如牛耳,故而得名。距他所在的青牛背,約莫有一個半個時辰的教程,若算上敦實少年的腳力,這一趟得兩個多時辰,如此看來,距離情報所給的辰時,時辰上仍有盈余,可以適當繞些小路,以免旁人起疑心。
收回牛皮卷,陳淳安走到溪畔,蹲下身子想掬起一捧溪水洗個臉精神精神,忽然眉頭一皺,發現這次的水位似乎比上次還要矮上一些,隨意抹了把臉后,陳淳安走到大青石旁,看著石面比上次還要長處一大截的干涸水痕,憂慮喃喃:“今年的天,不僅是熱得邪乎這么簡單了。”
陳淳安猛然轉身。
一個披著蓑衣,肩背弓箭,頭戴斗笠的清瘦漢子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身后,漢子抬起下巴,露出一副滿臉胡茬和一只蒙著灰色陰翳眼睛的面容,粗聲道:“這才多久不見,聽聲辨位的本事就飯吃了?”
陳淳安沒想到第一位趕到這里,竟是這個男人,臉上擔憂瞬間轉喜,道:“老張,許久不見。”
清瘦漢子沒有理會陳淳安的熱絡,按下斗笠,獨自走到青石旁,摸向石面上的水痕,像是對自己開口,又像是對陳淳安輕聲道:“早就覺得地氣悶郁難散,看來今年有說頭…”
有著同樣感觸的陳淳安,深以為然,卻緘口不言。無任何情報下,他不敢蓋棺定論,若是這些話傳到那些守著一畝三分地的莊稼漢子耳里,便是擾人心神的無端妄語,要被戳脊梁骨的。
隨著一聲輕喚,將二人思緒瞬間回籠,循聲看去,一胖一瘦的兩個模糊身影沿著溪畔走來。待二人走近,皆是頗感好奇地打量著這位神神秘秘的斗笠漢子,昨日可沒見過,難不成是哪個別村人?在瞧見斗笠下那片灰色陰翳后,二人忙移開視線,除了被村里孩子稱為“獨眼龍”的張獵戶,還能有誰?
陳淳安簡單敘述了今日行程,現在他們所處位置在群山最西邊,也是被陳淳安稱為進山處的地界,一行四人需要一路向東走,起碼翻過五六個山頭,徹底走到平日樵夫都不曾涉足的深山老林,碰碰運氣。麥穗山,牛耳山,寶珠山……陳淳安一連說了幾個著重注意的山頭,確定了目標,四人又相互檢查干糧裝備有無備妥,正式起程。
四人一字長蛇,陳淳安腰佩柴刀,手持長弓,走在最前開路,中間是各看一個方向的草鞋漢子與敦實少年,壓在最后則是一路上一言不發的斗笠漢子。
此時天還未亮,四人不得不謹慎而行,誰也說不準哪片林子里突然鉆出個吊睛大蟲,雖然這幾年傳聞聽得不多,可誰都不敢拿自家性命不當回事。
兩刻鐘的時辰,一晃而過。
正如李帶旺父親所說,走道都喘的敦實少年,盡管努力跟上,體力終是落了下風,顯得力不從心,一直留意隊伍情況的陳淳安,自然注意小胖子上氣不接下氣的狼狽模樣,減緩腳步,舉起右拳示意,輕聲道:“步子放緩可以,不能停,一停再想走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