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區家屬院的灰磚樓房排得跟站隊的兵似的,橫平豎直,墻面上紅漆刷的標語紅得刺眼。吉普車剛停穩,一股生鐵般冷硬的氣息就裹住了蘇妙妙,連風刮過都帶著股刻板的規矩勁兒,跟紅旗大隊那滿地打滾、帶著泥腥味兒的鮮活勁兒一比,這兒活像塊凍透了的鐵板,硌得人渾身不自在。
她拎著半舊的帆布包,腳剛沾著水泥地,幾道探照燈似的目光就“唰”地掃了過來。拎菜籃的、抱孩子的軍屬們呼啦圍攏半個圈,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從她洗得發白的布鞋刮到半舊的碎花布衫,最后死死黏在她身后那道挺拔身影的影子上。嗡嗡的議論聲,毒針似的往耳朵里扎:
“喲,這就是陸團長從山溝溝里刨出來的?臉倒是白凈,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頂啥用?”
“瞧那細皮嫩肉的勁兒,活脫脫資本家小姐的秧苗!咱們大院可不養閑菩薩,她能受得了這份糙?”
“穿得花里胡哨,跟年畫里蹦出來似的,狐貍精的味兒飄出三里地!我看吶,就是奔著陸團長這高枝來的!”
蘇妙妙攥著帆布包帶子的指節繃得死白,指甲快嵌進掌心。她沒回頭,細瘦的脊梁骨卻像插了根鋼條,每一步踩在水泥地上,都帶著股不服輸的脆響。
食堂里人聲鼎沸,搪瓷碗叮當亂撞。大師傅眼皮都沒抬,“咣當”一聲,一個黃澄澄、硬得像石頭的玉米面饅頭滾進她掉了漆的搪瓷碗,緊跟著一勺白菜湯澆上去,清湯寡水,湯面上可憐兮兮地飄著兩星油花。
蘇妙妙盯著碗里那硬邦邦、黃得發黏的疙瘩,胃里本能地翻攪,一句沒壓住的嘀咕溜了出來:“這饅頭……怕不是石頭投的胎?能噎死人吧?”
聲音不大,卻像火星子濺進了油鍋。隔壁桌一個圓臉軍嫂“嗤”地笑出聲,調門又尖又亮,半食堂的目光瞬間聚焦:“哎喲喂!陸團長的食堂還委屈您這金貴人兒了?有的吃就偷著樂吧!多少人還眼巴巴啃著窩頭呢!資本家小姐的臭毛病,進了這大院也改不了根兒?”
火辣辣的目光釘子似的釘在身上。蘇妙妙抿緊了唇線,垂眼,沉默地把那硬疙瘩一點點掰碎,泡進寡淡得能照見人影的湯里,小口小口往下咽,喉嚨每動一下都像被粗砂紙磨過。
宿舍在三樓。綠漆木門掉了塊皮,露出底下灰禿禿的木茬。推開時“吱呀”一聲,活像要散架。一股陳年老灰混著木頭腐朽的霉味兒撲面而來。墻皮斑駁,最扎眼的是窗戶上那塊舊得發白、被太陽曬得褪了色的綠窗簾,蔫頭耷腦,風一吹就病懨懨地晃悠。
蘇妙妙站在屋子中央,盯著那片死氣沉沉的暗綠,憋了一天的悶氣直沖腦門,對著空屋子脫口而出:“這顏色……綠得跟漚爛發臭的菜幫子似的,看著就堵心!”
門口還沒走遠的警衛員腳步一頓,肩膀可疑地聳動了一下,趕緊繃著臉溜了。
這話長了翅膀。隔天一大早,家屬院的水房邊、梧桐樹下、納涼的石凳旁,三三兩兩的腦袋湊在一起,眼神像鉤子,直往三樓那扇緊閉的綠漆門瞟。
“聽張嫂子說了沒?陸團長弄回來那鄉下姑娘,嫌窗簾綠得腌臜!嫌食堂饅頭噎死人!呵,真拿自己當娘娘供著了?”
“嘖嘖,陸團長多板正的人,攤上這么個活祖宗,那點津貼夠她糟踐幾天?”
“鄉下來的土妞,譜擺得比天高!心野著呢!”
流言像六月天的悶熱,黏膩地糊在空氣里。然而,第二天傍晚,當那扇綠漆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蘇妙妙走出來時,樓下搖著蒲扇、唾沫橫飛納涼的幾個軍嫂,像被集體掐住了脖子,瞬間死寂。
暮色溫柔地籠著她。那張小臉明顯是精心拾掇過的,原本就白生生的肌膚此刻覆著一層薄蠟般細膩瑩潤的光,連眼角那點細微的紋路都像被抹平了。最抓人眼球的是那兩片唇,飽滿水潤,熟透櫻桃似的紅,不是艷俗的朱砂,是透著鮮活生氣的紅,隨著她下樓的腳步輕輕抿著,竟將她原本清秀的眉眼點染出一種近乎囂張的明艷。
死寂只維持了一秒,就被尖利的嗓音刺破。
“老天爺!她嘴上抹的啥玩意兒?香得齁人!”抱孩子的嫂子眼珠子瞪得溜圓,仿佛見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