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宴清捏著沈昭景那封加急送來的信,信紙邊緣已被他攥得發皺,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連帶著指腹都染上了幾分紙頁的毛邊。墨跡尚未完全干透,字里行間的倉促幾乎要透過紙張溢出來——“晏辭遇襲,身中數創,昏迷未醒,急盼親人”。他喉結滾動了兩下,將涌到舌尖的澀意強壓下去,抬頭時正對上李婠妧泛紅的眼眶。
“大兄……”李婠妧的聲音剛起便帶了顫,她指尖緊緊絞著素色帕子,帕角被捏得皺成一團,“二兄他……”話未說完,眼淚已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李宴清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聲音穩些,可尾音還是泄了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漠北路途艱險,此刻又正值邊地戰事吃緊,沿途流民四散,匪患也多。你一個女子前去,我怎能放心?”他說著,視線落在窗外沉沉的暮色里,檐角的銅鈴被晚風拂得輕響,卻襯得屋內愈發寂靜,靜得能聽見彼此急促的心跳。
“放心不下也得去!”李婠妧猛地抬眼,眼眶紅得像浸了水的櫻桃,語氣卻異常堅定,“二兄重傷昏迷,身邊若只有軍醫,哪有自家人照料得盡心?大兄你身系許多事務,樁樁件件都離不得你,稍有差池便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斷斷不能輕易離開。”她深吸一口氣,將帕子攥得更緊,“唯有我去最合適,大兄。路上多備些干糧和傷藥,也能給戍邊的將士們送去。”
說到這里,她聲音忍不住發顫,卻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盤:“小時侯二兄總護著我。我還記得那年在城外別院,我被惡犬追得哭,是二兄背著我跑了半里地,自已腿上被咬傷了都沒吭聲。如今他在漠北受苦,我這個讓妹妹的,豈能在家中坐視不理?”她抬手飛快拭了下眼角,“再說有沈將軍在那邊照應,總能護我周全。我去了至少能守在他床邊,也能給他喂藥,等他醒了第一眼看到親人,心里也能寬快些。”
李宴清沉默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信紙邊緣。他何嘗不想立刻策馬奔赴漠北?只是京中局勢微妙,太子與二皇子明爭暗斗,李家這棵大樹,隨時都有傾倒的可能。他閉了閉眼,腦海里閃過李晏辭臨行前的模樣——那時的少年,眼里盛記了細碎的光亮。
“罷了。”他終是松了口,聲音里記是無奈,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你且去準備行裝,揀輕便的帶,莫要拖沓,再讓庫房備足上好的金瘡藥和人參,用錦盒仔細裝了,萬不能磕碰。”他頓了頓,目光沉沉地看向李婠妧,“路上萬事小心,每日務必讓飛鴿傳書報平安,哪怕只有‘安好’二字也可。”
李婠妧用力點頭,眼眶里的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濕痕,臉上卻綻開一抹帶著淚痕的笑,透著如釋重負的安心:“大兄放心,我定會照顧好二兄。等他醒了,我就告訴他,大兄在京中盼著他,我們兄妹三個,定要一起回府里喝大兄珍藏多年的桃釀,一個都不能少。”
李宴清望著她轉身離去的背影,見她腳步雖急,卻步步穩當,終是輕輕嘆了口氣。窗外的暮色愈發濃重,他抬手將那封信仔細折好,放進貼身的錦袋里——那里,還放著去年李晏辭從漠北寄來的家書,字里行間記是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他暗暗攥緊了錦袋。
李婠妧轉身去收拾行裝時,腳步里帶著從未有過的急切。她打開樟木衣柜,指尖撫過那些繡著纏枝蓮的襦裙,最終卻只揀了兩件素色布衫和一條耐磨的青布長褲——漠北路遠,華服是穿不上的。丫鬟想替她裝箱,被她按住手:“我自已來,有些東西得親自收才放心。”
她從妝奩底層翻出個小巧的錦盒,里面是去年二兄從漠北捎回的雪蓮花干,他說這東西能治凍瘡,讓她冬天貼身帶著。如今倒好,該是這雪蓮陪著她去見他了。她又將庫房送來的新配的金瘡藥、止血散一一包好,連帶著一套銀質醫具,都仔細塞進隨身的行囊里。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透,更夫的梆子聲從巷口傳來,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次日天未亮,城門口的吊橋便悄悄放下。李婠妧一身男裝,青布頭巾裹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她翻身上馬時,李宴清伸手扶了她一把,掌心的溫度透過衣袖傳過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到了那邊,凡事聽沈將軍安排,莫要任性。”
“嗯。”李婠妧點頭時,頭巾滑落一角,露出蒼白卻倔強的下頜,“大兄也保重。”
馬蹄聲踏碎晨露,一行隊伍很快消失在官道盡頭。李宴清站在城門上,望著那隊人馬變成遠處的黑點,直到被漠北吹來的風沙漸漸掩去。他袖中的手始終攥著那封家書,錦袋的邊角硌得掌心生疼——去年李晏辭信里說“漠北的星空很低,伸手就能摘到星星”,不知此刻昏迷在軍帳里的他,是否還能看見那樣的星空。
三日后,李府收到第一封飛鴿傳書,信上只有三個字:“已過雁”。李宴清將紙條湊近燭火,看那墨跡洇透紙背,仿佛能看見小妹在顛簸的馬車里,借著微光匆匆落筆的模樣。他提筆回了個“安”字,讓鴿子帶去時,特意在信末綴了句:“庫房準備的藥里,有瓶金瘡蜜是二兄從前慣用的,讓他每日涂在傷口上。”
漠北的風,該是比雁門關的更烈吧。他望著鴿子振翅飛向西北,忽然想起小時侯,李晏辭總愛把李婠妧架在肩頭,在院子里追著鴿子跑,那時的風是暖的,帶著海棠花的香。如今風還是那陣風,卻吹得人眼睛發酸。
而千里之外的漠北軍帳里,沈昭景正用濕布擦拭李晏辭額角的冷汗。昏迷了五日的人,忽然在夢中輕輕哼了一聲,干裂的唇瓣動了動,像是在叫著誰的名字。沈昭景湊近了才聽清,那模糊的音節,竟是“小妹”。他心頭一熱,轉身對親兵道:“再派個人去迎迎李小姐。”
帳外的風沙還在呼嘯,卷起的沙礫打在帳篷上沙沙作響,卻掩不住帳內那縷若有若無的藥香——那是從京城捎來的氣息,正隨著信使的腳步,一點點往這邊趕。
李婠妧收到大兄回信時,正過雁門關。關外的風驟然變得粗糲,卷著沙礫打在車簾上,發出噼啪聲響。她自幼在揚州長大,府里的亭臺樓閣、花榭回廊總帶著江南般的溫潤,到京城也才不久,何曾見過這般凜冽的風?可此刻,這位李家小姐展開那張薄薄的紙條,指尖觸到“金瘡蜜”三字,心思全被牽到了漠北——那是二兄李晏辭慣用的傷藥,也是她從小配得最熟練的一味。
她想起李府后院的藥圃,春日里總彌漫著薄荷與金銀花的清香。那時二兄總愛趁她配藥時偷嘗金瘡蜜,琉璃藥罐被他捧在手里,笑得像偷了糖的孩子:“良藥苦口,偏這蜜能蓋過藥味,倒像是小妹專門為怕苦的人制的。”父親常說她不像話,別家小姐忙著學琴棋書畫,她卻總扎在藥廬里,跟著府里的老大夫認藥、制藥,銀質的醫具包被她擦得锃亮,常年放在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