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李府后院的藥圃,春日里總彌漫著薄荷與金銀花的清香。那時二兄總愛趁她配藥時偷嘗金瘡蜜,琉璃藥罐被他捧在手里,笑得像偷了糖的孩子:“良藥苦口,偏這蜜能蓋過藥味,倒像是小妹專門為怕苦的人制的。”父親常說她不像話,別家小姐忙著學(xué)琴棋書畫,她卻總扎在藥廬里,跟著府里的老大夫認藥、制藥,銀質(zhì)的醫(yī)具包被她擦得锃亮,常年放在手邊。
“小姐,前面該換馬了。”車夫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她將紙條仔細折好,塞進貼身的錦囊里,與那包雪蓮花干放在一處。那雪蓮是去年二兄從漠北送給她的,說能治百病,非要她收著。掀簾下車時,青布頭巾被風(fēng)掀起,露出一張清麗的臉。她抬手按住頭巾的瞬間,望見遠處連綿的山脈,像一頭頭伏臥的巨獸,脊背隱在昏黃的天色里。這景象讓她想起李府書房里掛著的《漠北行軍圖》,那時她只當(dāng)是幅畫,此刻才知畫里的蒼茫是何等真切。
沈?qū)④娕蓙淼娜艘言诘琅缘群睿娏怂惴硐埋R:“可是李家小姐?末將奉將軍令,護送您直入中軍大營。”
她點頭翻身上馬,自去年的西域一行后,李婠妧便去學(xué)了馬術(shù),以備不時之需。腰間的銀質(zhì)醫(yī)具包隨著動作輕晃,發(fā)出細碎的碰撞聲。這聲音讓她想起李府的回廊,小時侯二兄總愛搶她的醫(yī)具玩,拿著銀探針假裝給廊下的石獅子診脈,被父親撞見時,還振振有詞說:“將來要當(dāng)小妹的親兵,誰不聽話就扎誰。”那時父親笑著罵他“沒正形”,眼里的暖意卻藏不住——李家兒女,原就該這般相親相愛。
隊伍行至第七日,終于望見漠北的軍營。黑旗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旗上的猛虎圖騰被風(fēng)沙磨得有些褪色,卻依舊透著懾人的威嚴。沈昭景已在營外等侯,鎧甲上還沾著未拭去的塵土,見她翻身下馬,沉聲道:“李小姐一路辛苦,晏辭他……”
“我去看看他。”李婠妧打斷他,聲音裹在風(fēng)里有些發(fā)飄。她是李家最受寵的小姐,從前在揚州父親還在時,便是父親也舍不得對她疾言厲色,可此刻,那份對親人的關(guān)懷與急切,壓過了所有嬌怯。
軍帳里彌漫著濃重的藥味,李晏辭躺在鋪著氈毯的床榻上,臉色比氈毯還要白。李婠妧解開他的衣襟時,指尖微微發(fā)顫——那道從鎖骨劃到肋下的刀傷,比她想象中重百倍。她是李家小姐,更是跟著江南神醫(yī)學(xué)過六年醫(yī)的人,深吸一口氣后,取過銀質(zhì)醫(yī)具,先用烈酒消毒,再挑開包扎的布條,動作穩(wěn)得不像個養(yǎng)在深閨的少女。
“傷口化膿了。”她低聲道,將大兄特意提及的金瘡蜜抹在傷處,指尖觸到他滾燙的皮膚,“沈?qū)④姡邿釒兹樟耍俊?/p>
“五日,時退時燒。”沈昭景站在帳外,看著她專注的側(cè)臉,忽然想起去年晏辭還笑說,他們李家這位小妹,醫(yī)術(shù)比那些行醫(yī)多年,技術(shù)老練的老頭子們也不遜色幾分,將來誰娶了她,連頭疼腦熱都不用愁。
李婠妧徹夜未眠。她守在榻邊,每隔一個時辰便換一次退燒的草藥。李家小姐何曾熬過這樣的夜?從前在府里,亥時一過便要安歇,可此刻,她眼里只有二兄的傷勢,用銀針刺破他指尖放血時,見他眉頭緊鎖,像是在讓什么噩夢,她便伸手輕輕撫平他的眉峰,像小時侯在李府那樣,哄著他:“二兄不怕,小妹在呢。”
直到天快亮?xí)r,他的l溫終于降了些,呼吸也漸漸平穩(wěn)。她趴在榻邊打盹,恍惚間感覺有人碰她的頭發(fā),睜眼便撞進一雙帶著血絲的眼睛里。
“小妹?”李晏辭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你怎么來了?大兄竟然允你離京了?漠北如今戰(zhàn)事紛亂,大兄如何將你置于危險之地?”
李晏辭先是記記的驚喜,回過神來,取而代之的也是記記的擔(dān)憂。
李婠妧剛要說話,眼淚先掉了下來。她是李家小姐,向來被護得好,極少這般失態(tài),可此刻見二兄醒來,所有的委屈與擔(dān)憂都涌了上來。
她胡亂抹了把臉,將那包雪蓮花干掏出來,塞進他手里:“二兄你看,這是你給我的雪蓮,我?guī)砹恕4笮终f,等你回京,桃釀管夠。”
他虛弱地笑了笑,握緊那包干花,掌心傳來熟悉的暖意。帳外的風(fēng)沙不知何時停了,晨光透過帳篷的縫隙照進來,落在她帶著淚痕的臉上。這張臉,在李府時總帶著無憂無慮的笑,此刻雖染了風(fēng)霜,卻更顯清亮。
“漠北的星星……”他輕聲說,“還是那么低,比咱們府里院墻上的燈籠還近。”
李婠妧點頭,替他掖好被角:“等你好了,我們一起摘。就像在府里,你幫我摘房檐下的冰棱那樣。”
遠處的號角聲悠悠傳來,帶著新生的暖意。
沈昭景望著天邊泛起的魚肚白,知道這一仗,他們終于等來了轉(zhuǎn)機。而那封即將送往京城的信,他已想好了開頭——“晏辭醒了,婠妧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