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在漢子們的肩頭晃晃悠悠,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嗩吶匠跟在隊伍后面,腮幫子鼓得老高,吹著悲涼的調子。那嗚咽咽的聲音在寂靜空曠的山坳里飄蕩,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又反彈回來,鉆進每個人的耳朵里,聽得人心里也跟著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塊。
墳地選在一片向陽的土坡上,緊挨著她爺爺奶奶兩座長滿了荒草的老墳。
一個長方形的深坑已經挖好了,坑底還汪著昨夜積下的渾濁雨水,倒映著陰沉沉的天。
當棺材被繩索緩緩地放下去,接觸到坑底泥水發出“噗”的一聲輕響時,一直強撐著的林小雨母親像是被這聲音徹底擊垮了。
她猛地掙脫了攙扶她的兩個嬸子,發出一聲凄厲到極點的嚎叫,整個人撲向墳坑的邊緣,雙手死死摳進冰冷的泥土里,指甲瞬間斷裂,滲出血絲。她朝著那口薄棺嘶喊,聲音破碎得不成調子。
一直咬著嘴唇、強忍著的小樹,看到姐姐的棺材被泥水淹沒,看到他媽痛不欲生的樣子,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聲,這個半大孩子也嚎啕大哭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猛地撲進他爸的懷里,小小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
林小雨父親佝僂著腰,一手緊緊摟著兒子,另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捂著自己的嘴,渾濁的眼淚順著他布滿溝壑的臉頰無聲地滾落,砸在兒子亂糟糟的頭發上。
周富貴站在送葬人群的最后面,離墳坑有十幾步遠。那卷寫著“周半仙”的破布幡子被他用力插在腳邊松軟的泥土里。
林小雨就站在幡子旁邊,身影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更加淡薄,幾乎快要看不見。
她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棺材被繩索吊著,一點一點沉入那個濕冷的泥坑。看著母親撕心裂肺地撲向坑邊。看著弟弟在父親懷里崩潰大哭。她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那只透明的手,朝著母親和弟弟的方向,像是想摸摸他們,想擦掉他們的眼淚。
但她的手指,只是徒勞地穿過了那些飄落的、被淚水打濕的黃色紙錢,什么也碰不到。
“爸…媽…”
她的嘴唇輕輕翕動,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只有周富貴能清晰地捕捉到,“別哭了…我不疼了…真的…一點都不疼了…”
一鍬鍬帶著濕氣的黃泥土,被拋進坑里,落在薄薄的棺蓋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
泥土越來越多,漸漸覆蓋了棺木,堆成了一座微微隆起的新墳。
一塊從附近山崖上鑿下來的、邊緣粗糙的青石板被立在了墳頭。林小雨的父親拿起鑿子和錘子,佝僂著腰,用盡全身力氣,一下,又一下,在冰冷的石面上艱難地刻下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林小雨
石屑飛濺,每一鑿都像是刻在老人的心上。
幫忙的鄉親們開始默默地收拾鐵鍬、繩索,低聲說著安慰的話,互相攙扶著,沿著來路慢慢下山。
林小雨的父母互相支撐著,幾乎是拖著腳步往下挪,一步三回頭,渾濁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座新起的墳包上。小樹被他爸緊緊攥著手,小小的身影一步一回頭,眼淚還在不停地流。
人都散盡了。山風刮過空曠的墳坡,吹得荒草簌簌作響,更添了幾分凄涼。周富貴走到那座新起的墳前。濕漉漉的黃土堆還散發著新鮮泥土的腥氣。
他拿起三根香,并排點上。紅色的香頭在灰暗的光線下明明滅滅。
三縷青煙筆直地升起,在沒有一絲風的空氣中裊裊向上,散入灰蒙蒙的天際,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他彎下腰,握住那卷插在泥里的破布幡子,用力一拔。
沾著泥巴的幡布在陰冷的空氣里甩了甩,落下幾點泥星子。
他把這卷陪伴他走過這一程的破布幡子,重新扛在了自己肩上。
“走了,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