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宋付意還擔心杭州布政使司故技重施,以死囚冒充羅向賢。卻見王群生竟不容此人分說,當即拔刀斬殺,心下頓時了然。
死者確是羅向賢無疑。
然王群生此舉著實蹊蹺。
他既未事先給羅向賢通風報信,又不曾令羅向賢潛逃出浙江。
若說羅向賢尚有利用價值,或握有要緊證據,更不該當眾誅殺。縱使要sharen滅口,王群生居右布政使之尊,只需一個眼色,自有人代為料理,何須親自動手?
殘陽如血,映著王群生那張平淡無奇的面容。世間風流才子何其多,他這般相貌原只配作陪襯,此刻卻因這駭然的斬殺,成了府衙里眾人目光聚集的地方。
偏生他渾不在意眾人目光,眼簾低垂,一面盯著地上血泊,一面對宋付意道:“上差,羅向賢既已伏誅,不知上差可否賞光,今日與本官同用晚膳,再敘一二?”
“王大人,這羅向賢一案本該由我處置,你當堂斬殺要犯,這是何道理?”
“我見上差年輕,恐難下手,方才越俎代庖。”王群生說著自己都不信的托詞,卻神色自若,“正好借此震懾浙江官場,免得再出章文杰之流,令陛下寒心,令上差憂心。”
“……縱使王大人有千般理由,擅殺要犯也是重罪。本官回京復命時,王大人怕難逃問責。”
王群生聞言,竟躬身作揖:“正欲隨上差進京述職,順帶向陛下請罪。聽聞上差旬日內便要返京,待交接完畢,我自當同行。”
王群生說罷,不顧眾人愕然,亦未理會宋付意的反應,領著參議徑自離去。
宋付意立足在夕陽中,凝視著府衙內的無頭尸身。他緩步上前查驗,只見羅向賢的斷骨被切割完整,僅在血泊中伸出一截森白,頭顱則滾落至門檻處,面目猙獰。
雖心中疑云密布,宋付意仍未忘此行職責,他需將羅向賢的首級帶回京師復命。所以他當即喚來衙役,以厚布重重包裹住羅向賢的頭顱,以免沿途血水滲漏。
宋付意已經想好了。
他不打算乘馬車返京,那般太耽擱時辰。他欲將羅向賢首級纏裹嚴實,裝入木匣負于背上,日夜兼程趕回。只是怕這一路途遙遠,待到京師時,這顆頭顱怕是早已腐壞發臭。
宋付意卻無意計較那么多。待杭州府諸事處置完畢,當夜,他懷揣著滿腹疑慮,赴往王群生的府邸用膳。
傳言中,王群生素好附庸風雅。他的宅邸坐落于偏僻之處,且占地極廣。
放眼望去,前方的金漆獸面大門巍然矗立,左右各有一對漢白玉石獅,待他踏入府中,更覺別有洞天,府邸內亭臺樓閣、假山曲水,竟不遜于京中世家豪邸。
尤其令人驚異的是,庭院中竟鑿有一方巨大湖泊,水面幽冷,細雨如針,激起無數漣漪。
宋付意愈往里走,愈覺詫異。
這湖泊規模驚人,絕非短時可成,必是耗費數年心血。整座宅邸之所以如此宏闊,怕也與此湖脫不開干系。
隨著門房引路,宋付意步入正堂,踏過光可鑒人的金磚,頂上梁枋竟還施以青綠彩畫,絢麗奪目。此般規制,縱與京中拜扈侯府相較,亦不遑多讓。
王群生早已候在席間,見宋付意到來,當即起身相迎。
“上差賞光,不勝榮幸,這邊我略備薄酒,還望上差莫要嫌棄。”
王群生的宅邸雖磅礴,宴席卻出人意料地簡素。桌上葷腥寥寥,多是清淡小菜。王群生自身亦衣著樸素,常服無紋、無飾,渾似尋常老友小聚,而非款待朝廷欽差。
“王大人客氣了。”宋付意落座,心中仍摸不透對方底細。
王群生卻忽而問道:“陛下近來可安好?我上次面圣,還是前年歲宴之時。可惜去歲太后圣壽,因公務纏身,未能進京。本欲今歲入朝,又聞上差親至浙江,倒叫我又無緣再睹天顏了。”
宋付意心頭驟然一緊。
他細細端詳王群生神色,卻未見異樣,只得隨口應道:“看來大人是極想進京了。”